第73章 狂士 走过了东西两教坊,朝烟腿酸得不得了了,路也懒得再走,两人于是乎进了一旁的茶坊。 茶坊与酒店不同,酒店卖酒和饭菜,是专门做酒菜的。茶坊则是卖茶,顺道做做菜。 这里的菜终归不及酒店名厨做得合口,可总比午膳吃的那些菜饼子多了点花样。朝烟将就着吃了几口,许衷问她:“倦了?” 朝烟摇头道:“倒是不困,只是累了。” “腿酸了?” “嗯。” 反正是雅间里头,茶饭也上齐全了,不会有人进来打搅,许衷坐到了朝烟身边,伸手给她揉腿。 朝烟鲜少有累得腿酸的时候,今日从早间出门,一路自马行街而来,至此天色都黑了,便是个壮年汉子也不会不劳累。 想到是许衷主张不坐马车而靠两腿走来了,朝烟享受着他的伺候,也就心安理得了。 许衷不是没想过路程遥远,可若非躬亲踏过一遍这街巷,又岂能真正看见东京的正月十五是何般风情。坐在轿子上,便要错过潘楼街的头面,错过王楼前的鹌鹑,错过生猪进城,也看不到匠人们搭木台子了。 他低着头,手上微微用劲。朝烟觉得自己筋骨是缓和了些,半靠在他身上,小声问他:“羡真,我们今夜到哪里去看灯?” “吃完饭,我带你去。” 许衷今日打定了主意,就是要瞒朝烟到最后时分。她一路何止问过一遍,可他都只是说向南去、向南去。走了这样多的路,若是许衷挑的不是个好地方,朝烟可要同他理论呢。 他看她一眼,就晓得她心里装了哪些心思,勾唇笑道:“我觉着,你会喜欢那里。” “嗯…但愿如此。”朝烟看着他。 正月十五,白昼一日的热闹,都是为了夜晚的灯会。 城中噼啪地响起了烟花声,火星子窜上了天,炸开火树银花,纷纷洒落人间。 这一声脆响之后,元夕灯会才算真正开始。 朝烟看了看摆在一旁的兔子灯,想起往年与姜五娘一道在州桥一带看灯火,为了看女子相扑,挤丢了秦桑,还遇见了皇城司的人。当时陪在她身边的是家人,而此后,大抵都会是许衷了。 若不是许衷,也会是许家的人。或许是许衷的表妹,或许是她与许衷的孩子。 她若想念家人,自然也可以随时回去,无论是去找姜五娘,还是去找朝云,都不会有人阻拦她。 日子便像元夕灯花一般,红火又耀目,热热闹闹的,舒舒服服的。 许衷背着朝烟,从茶坊里出来,慢悠悠地再往南去。 今日一整天都在往南走,再南下去,得出南薰门了呢。 朝烟头一回被人背着上街,心中许多羞赧,害得她只敢把脸埋在许衷的背上。许衷以为她不喜欢,要放她下来,可她又不想再走路,扭扭捏捏了半晌,还是不肯下去。 许衷轻声笑她。 朝烟手里掬着兔子灯,贴在他耳旁,与他说道:“不准笑我!” 许衷便使坏,故意把后背一颠。朝烟被他颠地浑身颤了颤,赶紧用胳膊缠住他脖子。 “许羡真,你走稳点!”朝烟道,“边上许多人看着呢!” “好,好。”许衷重新揽了揽箍住她的手。 “我们去哪儿呢?” “看街亭,这就到了。” 朝烟抬起头来,看到许衷已然背着她,到了一座高台之下。 台上有座亭楼,许多游人在亭中远眺。 “登上这里,能看到什么?”朝烟生疑,“这台子虽高,却离内城太远。” 东京最热闹的州桥御街、马行街、潘楼街,肯定统统望不到。那在此处登高,又是为了什么? 许衷并不作答,只是仍然背着朝烟,从高台拾级而上。 一步,一步,终于登顶。他缓缓放下朝烟,两人站在亭中。 朝烟愣住了。 这里,明明到了内城之外数里,却有着不差于内城的热闹。 街巷之中灯火如游龙一般,乍一眼看,竟似流火之江河,萦绕于城中大小巷陌。橙红一片,银星万点,听得人声交杂其中,似天上老君们聚会。 西北边教坊后头搭起的乐棚已经敲打上了,鼓瑟吹笙的艺人们引得周遭游人驻足。一队巡城的士卒走过,队末的两个官兵还往乐棚望一眼。回过神来时,队都走出几丈远了。忙乱地跟上去,又和胡乱跑着的孩子们小小相撞。孩儿们哭闹起来,官兵尽管头疼,也得停下步子来哄一哄。 东北边的状元楼一带更加拥闹,因国子监、太学相距此处不远,举子、同窗们常聚在这儿喝酒作诗。状元楼后头摆了一座灯山,最靠中的是一尊文殊菩萨像,身下一匹白象,生动极了。左右两边是有彩结金书的禁卫门,用草把子扎出了二龙戏珠的形样。夜风吹拂,彩结飞扬,那两条盘旋的游龙也似飞仙般摇晃在半空之中。 这分明就是仿了宣德楼前御座灯山的形制,只是御座灯山供官家、娘娘们赏玩,上头扎的是真龙。这里的龙,远看还是飞仙状,若是走近了,便可见其鳞爪有缺,模样只是像罢了,不敢做真龙,来夺去御座之风头。 有快马自南薰门而来,马上之人手中高举着什么,嘴里喊着“让路让路”,飞也似地奔北而去,进了朱雀门,又从御街走了。朝烟只是匆匆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了浩浩荡荡一批人在演的傩戏。 “这不是初一,怎的还有傩戏看呢?”朝烟问许衷。 许衷的目光追随着那进城去的飞骑,没察觉朝烟在同他说话。 朝烟拍拍他,他才回过神来:“你正月初一看到的那些,都是宫里出来的优伶,演的是最好的傩戏。而今日在街巷中的都是些民间艺人,趁人多,赚一些银两。” 朝烟只恨自己没生得一副好眼,眼瞧着那些艺人走近又走远,究竟也没看清谁的真容。只见演钟馗的那个,把脸面涂得漆黑一片,阵阵喝彩为他而响。 遥遥再望去南面的蔡河,河上舟船靠岸停泊,打着灯的船夫们高歌唱着元夕之兴。河岸边,有人成排成排烧着飞上天的烟花。一簇簇的花儿绽在天际,映亮了一河漂泊着的鱼灯。 “啊!”朝烟忽而轻喊出声。 许衷问她看见了什么,朝烟惊道:“你看,你快看,那些从台下走过的那个,是不是欧阳修?” 她凑到了亭子的最边缘,只为看得更清楚。 醉醺醺的文坛领袖头上簪着一朵金花,仰天看着夜放于天的火花,踉踉跄跄拎着本诗集,狂笑着从台下走过。朝烟认得他,更认得他的笑。整个东京朝官之中,只有欧阳永叔一人,敢笑得张狂放肆。他年少时便张狂,因行事不正失了状元,本已敛了一身疏狂。然白日放歌须纵酒,有诗酒作伴,便是再怎么敛去了脾性,还是高声唱着“且把金尊倾美酿,休思往事成惆怅。” 许衷点点头:“正是欧阳学士。” “欧阳修被贬三年有余,总算是回京了!”朝烟拍手称庆。 欧阳修当初为何被贬,如今为何回京,她统统不在意。她在意的,只是将来的东京城里,能不能再时时听见欧阳学士的《蝶恋花》。她要听“花里黄莺时一弄”,要听“帘幕风轻双语燕”,大宋最会写诗文之人,大笔一挥,落下的那些笔墨,也将传唱千年。 台下见欧阳修,是今日之偶幸。东京有欧阳修,是百姓之荣幸。大宋有欧阳修,是一朝之大幸。 那疏狂之人,醉酒高歌,晃晃摇摇,走向一片灯山花海。 教坊乐人唱着新编排的曲子,伴着箜篌声响,清妙之音缓缓响起—— “归与,归与!何归与?” “吾本狂简,又重以斐然之章!” 朝烟看着亭下,灯火盎然,不似人间。 人间总会有昼与夜,而此夜的这里,却如明晃晃的白日。天也被照得发亮,月色隐在万千花灯之中。 夜风招摇在亭子中,朝烟捧着兔子灯,瑟缩在许衷怀里。 她仰面看向许衷,莞尔:“羡真,我很喜欢这里。” 许衷便知道,这一趟,带她来对了。 朝烟此前的十几年之中,从来都只在内城之中过着元夕。而旧内城之中,她去看灯会的,无非就在那几个地方。御街、州桥、潘楼街、马行街,或是相国寺一带。就算再好看,十几年来,也没看得过什么新意。 只有这里不同。看街亭地处高台,又在朱雀门外,能得全然不同的眼见。抽身于灯火之外,自高而低地看看街巷阡陌,看看市井人烟。 又是三炷烟花在天际炸响,许衷将朝烟揽在怀里。 “你若喜欢,我们便常来。”他低下头,对朝烟道。 亭中自然不止他二人在此,可两人相拥,却仿佛世上再无旁人。 朝烟眼中是灯火的光亮,盈盈烁烁,也有微微的泪痕。 此刻,她心中所想,便是要一生活在这东京城中。 人间繁华在此,天上热闹也在此。有姊妹,有父兄,有夫君,有父兄,如黄帝梦游华胥之国,入水不溺,入火不热,其乐无涯,夫复何求!
第74章 待诏 正月十五元夕夜,西北急报星夜赶到了福宁殿。 宫宴方毕,官家正召幸着一位舞女。 内官急促地敲门,官家才酒醒,披上大氅撩开帘子,到了正殿来看急报。 急报是孙权彬派人送来的,他已经赶到了鄜州,正在统筹鄜州兵马,与本城守将交接兵符。欲在三日后出兵解救延州城,特来问官家旨意。若是官家许了,便不用再送信过去。 官家看着这急报,叹道:“长卿是个有主意的人。三日功夫,延州到京城,京城再到延州,根本来不及。他这旨请的,实在不真心。” 那美貌舞女揉着眼睛,也从侧殿中出来,伏到官家膝上,问他:“官家,长卿是谁?” “便是内侍押班孙全彬。” “喔!”舞女莞尔,“也无所谓他是谁,只要能为官家分忧,便都是好人。” “那你也是好人。” 舞女抬起眼,望向官家:“官家可要给我个名分?” “自然。夕妍,你此后,便是张娘子了。”官家摸摸舞女的秀发。 战报紧急,官家一连劳累了一个多月,时逢节日,总算能松一松筋骨。 朝云此夜并没有出门。她坐在自己的院子里,看着西面的天。 四处都有爆在天上的烟花,如火流星一般坠落各地。她望的却不是花火,而是一片片游走的云,和半隐半现的月亮。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她不知道自己在思念什么,也许是西面的那轮不曾相见的明月,也许是身处在西边的那个人,也许是即将开始的又一场大战。 她企盼着酣畅淋漓的大胜,期盼着王师西定,吞灭那犯上作乱的西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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