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诀登时往朝云那里迈了一小步,无论如何,护佑女儿都是他欲为、该为之事。不过看清撞在朝云身上的是一个才四五岁的小道童,他便放下心来。 方才看着一团东西跑过来,还以为是什么野狗,万一咬了朝云可不好。 小道童揉揉脑袋挪开,手里的拂尘掉在地上。 抬起头,看到一位小娘子。 道童作揖道:“对不住,对不住。” 他说话时,脸鼓鼓的,脸颊上的肉软嫩,看得朝云想捏一把。 李诀前后看看,没再看到周围有什么真人。这么小的道童,通常都要跟着一位师父走的,哪有自己一个人抱着比人还高的拂尘,在道馆里冲撞人的事。 朝云弯下腰问道:“小道长,你拿着拂尘去做什么?” 道童捡起了拂尘,拍拍干净,道:“师父要我送这个给师祖。” “这个这么大,你拿得动?” “拿得动,拿得动。”道童道。 嘴里说着拿得动,可朝云低头看见的,却是他的一双胳膊都在发抖。 三清观常年受东京都人的香火,不会短缺了银两。真人的拂尘都做工精湛,柄上多雕有纹路,也有多镶嵌金银的。何况这小童子手里拿的拂尘又大极了,想必是重的。 朝云说道“要不要我帮你拿”,小道童则摇摇头:“小娘子不能帮我,师父说了,送拂尘便是我的修行。修行不够,成不了真人的。” 朝云笑了。 这么小的孩童,竟然说这些话也能成套成套得来。想来真是在这种福山秀水之地生长久了,智慧也长得比外头的孩子们快。 她摸摸小道童的头,笑道:“那便快去吧。” 李诀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知无。” 年迈的声音在三人身边响起。 朝云又吓了一跳,明明方才身边还没人的,怎么突然凭空出现个长髯雪白的老者。 又见那道童朝老者行了礼,恭敬道:“知无见过师祖。” 老者问道:“方才你冲撞了这位娘子,可与娘子赔罪了?” 朝云怕小道童被老者责怪,替他说道:“他无心撞上的,并无大碍。” 然小道童还是低下了头,像是在向老者认错认罚。 “娘子既不怪你,你该向娘子说什么?”老者又向道童说道。 道童深深一拜:“多谢娘子恕罪。” 朝云深感这位老者在道门之中规矩森严。她原本还以为这些清风隐乐的道长都讲求无为逍遥,原来也会如学塾之教授一般教导小童。 老道满意地点点头,转而看向了朝云和李诀。 方才听了朝云与师孙说的几句话,老道对朝云有了些许好奇。 从一人的声音之中,他能听出此人的性情。朝云心性非同寻常,竟有将星之音。 本不该多事的,实在是今日清闲,老道也多费费眼力,再看他们父女几眼。 李诀的面相倒是一清二楚,是个官运亨通之人,官拜宰相只是时日之功。将来著传立碑,也会被后人视作一代名臣。 老道对这样人物并无兴趣,一眼也就过去,又扫了一眼朝云。 一眼过后,心有所动。他拿起小童手中的拂尘,朝着手臂上一搭。一句话欲说,可又觉得难以出口。 倒是小童子悄悄瞄他一眼,被他看见了。 师孙身有灵气,眼眸也是亮亮的。朝云和李诀都是第一回 见老道,不知老道此时的默然是什么意思。 可师孙日日要见到师祖,光是一个眼色,就知道这是师祖有话要说了。 小道童的目光之中,也有些许疑惑。 老道忽然轻隐地笑了,对朝云讲:“居士心地纯善,只是此地凶恶,居士不宜久留。” 说完此话,老道一甩拂尘便走了,只留下错愕的朝云和李诀。 小道童看了看走得像神仙般轻快的师祖,又转头看了看愣住的小娘子,悄声说:“娘子,师祖说的都是真的。” 说罢,这小童子也撒开腿跑向了师祖,跟到了师祖身后。 朝云问李诀:“爹爹认识方才那道长吗?” 李诀皱眉道:“不曾见过。” “好生奇怪,难不成不是这里的真人?头一回见道士说自家道观凶恶的。” 朝云撇撇嘴,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倒是方才那小道童,说话伶俐,长得也可人。 李诀倒是频频回头,看向那位道长。 此地凶恶,什么意思? 难不成这道长知道,他今日在后山做了点安排? 不过那安排,全都是为了朝云好,又怎么会凶恶呢? 这老道,是在胡说,还是真能看破什么? 朝云拍了拍帷帽上沾的灰,再度戴上,遮住了面容。 到了后山,李诀借口要去看看水边亭子上刻的诗文,将朝云带到了亭子之中。 亭前的确有块古碑,相传是晋时传下来的,字迹飘逸,只是落款不明,多有来此临摹之人。 李诀并没有带纸笔,只是光凭一双眼睛看着。朝云只是瞥了一眼,心想:这有什么好看的呢? 李诀侧个头,告诉朝云:“你那手字,若是能练成这样,爹爹便满意了。” 朝云并不说话,只是站在李诀身后。帷帽把她的目光遮得昏暗,其实并不能全然看清碑上的字。只是字总就是字,都是横竖撇捺,朝云想着,能有什么大不同。 她沉默,便是不大服气。 李诀笑了,叫她摘了帷帽,自己上前来看看。 朝云的帷帽才戴上去,又要摘下,实在也是心烦。只是爹爹发了话,她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违拗尊长,于是也随手将它扯了下来,抓在手里,弯腰伏身到了碑前。 “看出什么门路了么?”李诀问她。 朝云腹诽:便是看出了门路,光这样看,又不能立马就学会了。那么看不看得出门路又有什么差别。 但嘴上还要应付一句:“女儿笨拙,什么都看不出来。” 李诀忍不住笑了。 要她来看石碑本是个借口,看不出来便看不出来吧。他把样子装过了,也好说正事:“行了,既然看不出来就不必再看了。去亭子里坐着吧,走了一段山路,当心回去腿疼。爹爹再看一会儿。” 朝云又在腹诽:走这样一点路就会腿疼,爹爹当我是耄耋老人么。 但也着实懒得再看这种莫名的碑文,看得眼睛酸痛。她低着头回到亭子里,坐在亭中的石墩上,等李诀看完。 流水潺潺,这亭子的位置不错,前山又是座道观。东京不少词人偏爱此地,常常出游来此作词。 朝云也看着流过的溪水,不知这里到底有什么好写的。 花落与流水,文绉绉的,写出来的东西也就这些。词藻拼来拼去,再弄壶酒,请几个名妓来唱一唱,就自称是什么词仙,当真叫她不屑。 她盯着流水发呆,嘴巴也抿起来。 这东京文风,什么时候能改一改,那便好了。 盯着流水久了,朝云忽而觉得有道目光粘在了她的身上。那道目光有些闪躲,她抬起眼,越过溪流,看向了对岸。 那里站着一位郎君。 是个衣着素朴的少年郎,目光如流水般洁净。生得文气,朝云一看到他,就知他一定很会读书。 少年郎看到朝云抬眸,整个人像是怔住了一般,楞楞地,连眼都不敢眨一下。 朝云奇怪道:那人看我做什么? 她微微蹙眉。 李诀站在碑前,扭头看着亭中的女儿。 女儿应该看见了对面那郑家二郎吧? 看女儿一动不动的样子,李诀心想:这郑二郎虽不着华衣,可他那秀丽文雅之气难以掩盖。女儿这样久久看向他,兴许也是喜欢的? 殊不知朝云所想,却是在叹:这大好儿郎,不强健躯体护卫国土,整日里作这种书生打扮,看着一拳都能打出血来。东京城人人都是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学学赵武灵王胡服骑射。
第84章 非俗 李诀总算看好了石碑,又带着朝云在后山上转了转。 朝云觉得奇怪,纳闷爹爹今日怎么这么得空。 既然这么空,怎么不多跟官家说说,叫官家多选拔武人担任将领官,不要再叫那些压根不会打仗的文臣当太尉了。 但这些话都憋在朝云心里,只要李诀不说话,朝云也就不开口。 倒是李诀屡屡瞥着女儿,想看看她神色有没有什么两样。 至于那老道所说的“凶恶”之事,被这父女俩一齐抛在脑后。 回去的路上,朝云坐在马车里无趣,掀开点帘子,看看车外的景象。 无非是东京城的闹市,从南熏门进来,到朱雀门,越来越繁闹。进了朱雀门后,更是市坊林立,车水马龙。 这样的都城她已经呆了许多年,近来愈发觉得呆不下去。 总觉得都人活得无趣极了,除了长庆楼的炒羊肉,呆在家里和出门也没多大差别。 只是若能在街上碰到孙全彬,那倒还好。 李诀问她:“今日散散心,郁结可舒缓了?” 朝云随口应付:“碰到了有意思的人。” 李诀微微笑了。 他以为朝云说的‘有意思的人’是那郑二郎,其实,朝云说的是那小道童。 可朝云恁的话少,就这几句,也不肯跟自己的爹爹说明了。 李诀回家后,朝云又回到了山光阁。 本以为爹爹今日带她出去后,便不再会让人把守着山光阁,能解了她的禁。不想该守在院门外的人一个都没撤走,看来还得被禁足着。 之前她去和孙全彬喝酒,便这样招惹姐姐与爹爹生气么。 可明明姐姐先前,也曾独自去见过许衷啊。 孙全彬好歹有官品,许衷只是个商人。朝云怎么想都觉得心里不平。 不是不知道孙全彬是个内臣,只是在朝云心里,内臣与所有人一样,同样是父母生育之人。有什么不同呢?凭什么就偏偏瞧不上他们呢? 朝云并不知道,李府今日,还来了个人。 朝烟已经显怀,李诀其实不愿意让她如此奔波。可无奈朝烟实在忧心朝云之事,一听父亲和朝云今日出了门,就打算过来一趟。 朝云道:“爹爹,云儿…她什么意思?” 李诀道:“云儿瞧见那人了。” “她……”与父亲说这些话,有点难出口。朝烟思索片刻,才问,“云儿觉得那人如何呢?” “她说是个有意思的人。” 朝烟有点诧异。她知道的云儿,素来是不喜欢只会写诗文的文人的。不想这郑平能得妹妹一句“有意思”,可见并非俗人。 如此看来,父亲先前所说之事,也并非全无可能。 “爹爹,那姨母那边?” “云儿的婚事,由我出面不妥。还须麻烦魏国夫人与那郑大娘子见上一面。等见了面,再说下面的事吧。”李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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