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全彬语气冷淡而低沉,不似他向来的清朗:“李娘子,接旨吧。” 朝云还是呆呆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她想从他的面容之中看出些什么。 看出什么呢? 失落也好,喜悦也好,什么都行,她只想看出一点点,他对于她的表情。 可是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呢? 雪片落在她睫上,在眼角徘徊,又落下。 她终于伸出了双臂,恭敬地接下这一封圣旨。 然后对着这无动于衷的人,磕头,说道: “谢陛下隆恩。” 孙全彬俯瞰着朝云散落一地的发丝,看着她身上的白雪,说道:“恭喜李娘子。娘子起来吧。” 此言一出,跪在朝云身侧的王娘子已经撑着地,站了起来。 冰冷的雪地实在不该跪人,她膝盖都开始疼了。 拍拍身上的雪,才看见朝云还跪在一旁。 女使使了眼色,告诉王娘子去扶起朝云。王娘子才反应过来,伸出手,将朝云从地上拉了起来,又忙对孙全彬道:“中贵人辛苦。” 女使从袖袋里掏出银子,要递给他。 孙全彬道:“下官职责所在,何谈辛苦。还要恭喜李娘子喜得良缘。” 他说了好话,可拒了利是。 女使便把利是钱分给了跟着他过来的人。 孙全彬走了,朝云手捧着圣旨,低下了头。 王娘子笑嘻嘻地对她道:“官家怎么突然给妹妹赐了婚?这可是光耀门楣的事。妹妹,你曾见过那个郑平吗?那是个什么人?” 朝云只是低头不语,任王娘子在一边嬉笑,她怎样都不说一句话。 纵使王娘子再怎么迟钝,此时也明白过来,朝云并不像她这样高兴。 姜五娘匆匆赶到,与出门去的孙全彬擦肩而过。 她认出来了,这人就是内侍押班孙全彬,是朝云的那个长卿。 在大雪之下,她也看见了李朝云。 心里难免感叹一句:什么孽缘! 朝云魂不守舍地回到了山光阁,白草那里刚好把药煎好,摊凉了些,端了过来。 白草向雪满打听道:“姐姐,姐儿去领了什么旨意?” 雪满道:“说出来可想不着,赐婚呢。” “给谁赐婚?” “给姐儿呗。” “给姐儿赐婚???”白草端药的手都抖了抖,“给姐儿和谁赐婚呢?” “不知道,是个叫郑平的人。”雪满撇撇嘴,“姐儿正不高兴呢,瞧,又在书房里了。” 白草往书房里张望一眼,只看见紧闭着的门。 “姐儿肯定不高兴。都不知道那郑平是谁,换我我也不高兴。”白草也努努嘴,“雪满姐姐,那这药怎么办呢?” “……药给我吧。我去书房里给姐儿。” “笃笃”两声,有人在敲书房的门。 朝云没有响应,雪满便侧过身把门推开。 “姐儿,药好了。”雪满笑着进来。 朝云目视了身前的书桌,告诉她:“摆在桌上吧。” 雪满不停地偷偷瞥着姐儿的脸色,明明觉得姐儿是不高兴的,可光看她的脸色,又不像很不高兴的样子。 从前姐儿一旦不高兴,那神色,便是要发怒的样子,一看便看得出来。 可此时的姐儿却不是。她只是阴沉着脸,无喜无忧。 雪满把药放下,立马也就端着盘子再出去了。 因为姐儿那模样,其实有点吓人。 朝云看着棕黑色的那碗药,许久许久,也许有了一刻钟。 忽而无声地笑了。 她端起那碗药,倒在了一旁的花瓶之中。
第87章 烈火 朝云还是没梳头发,蓬头垢面地打开了书房的门,顶着大雪,走到了院子里。 廊下躲雪的雪满看见了朝云,跑前来问道:“姐儿,怎么了?” 朝云声音冷淡:“那张圣旨呢?” 雪满挠挠头:“婆婆叫人去抄录了,当下,应该在家祠里头吧。” 朝云看了看院子门口闲谈的两个守卫,想起自己正在禁足之中。也不想自己出去,于是指使起雪满:“去把它拿来。” “姐儿要圣旨做什么?” “赐给我的圣旨,摆去家祠做什么?” “哦……” 雪满一听,也有点道理,把伞交给了姐儿,自己淋着雪跑去了家祠。 手里的圣旨实在金贵,她拢在怀里,又生怕把它压了碰了,只好不松不紧地抱着,也不让它淋到一点儿雪水。 回到院子里时,看见姐儿还站在院子里。 给姐儿的那把伞,她也没打着。 姐儿最近像是着了什么魔似的,总是阴晴不定,雪满这做下人的,心里既是害怕,又是心疼。 要不什么时候,偷偷弄点羊肉过来,在小厨房里烧一顿炒羊肉给姐儿吃吃? 雪满这般想着,把圣旨交到了朝云手上。 “家祠那里的人还说呢,让姐儿用完,赶紧送回去。他们要装裱起来的。”雪满撇嘴,“明明是姐儿的东西,这么宝贵,将来肯定要跟着姐儿出嫁的,怎么要放到家祠里去呢?” 朝云不落一词,拿上了圣旨,胡乱捏在手里,回到了书房。 “姐儿,那我去躲躲雪?”雪满问。 总不能还傻站在院子里吧。头发都快湿透了。 朝云并不回头:“你去吧。” 她推门进了书房,不曾坐下看书,一只手还是那着这圣旨,另一只手抓了一柄小烛台。 烛台的火苗蹿动,像是星夜的光,虽微弱,却足够耀她双目。 她用烛台的火尖靠近这圣旨,即将相触之时,又将其抽离。 如此反复了三四回,朝云重重叹了口气,转头看见了书桌上的那些摊开的书,和堆得整齐的抄本。 在这里烧它,熏坏了它们可不好。 于是便持着烛台和圣旨,又一次来到了院子里。 “啊!” 雪满在廊下,忽而听见一声叫嚷。 转头一看,看见个惊悚的白草。 她问道:“怎么了?” 白草遥指着院子中央的地:“走水了,走水了!” 在满地的白芒之中,升起的,是一束火花。 圣旨那蚕丝做的锦缎被低劣的烛火点燃,烧得热烈,化开了一地的积雪。 雪满飞也似的跑来,推开了站在火边的朝云:“姐儿当心!” 朝云任由她忙上忙下,看着这张别人口中金贵的旨意,被她一炬烧为灰烬。 雪满脱下外衣,想去盖灭那团烈火。可她的衣裳一碰到那炙热,又顺势被点着。 火愈来愈大,火星子溅得到处都是。 “噌”地一声,不知是衣裳还是圣旨之中,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燃了,爆鸣与火光一齐骤大。丹红色映亮了纯白的地,也将院子里那棵枯树照出了夏日的红火。 何需翠叶呢,野飞的火星子,也是树的一片。 朝云看着火光,勾起了唇。 烧吧,烧吧,把这些污浊的东西都烧透。 让火烧灭这场雪。 让火燃在这里,就像燃在她的心中。 平时悄无人声的山光阁瞬时间热闹起来,韩婆婆急匆匆从耳房里出来,便看见几个小厮手忙脚乱地灭着火。无非就是拿衣裳盖上去,却只会让火越烧越大。 她大骂:“都是呆子么?快去水缸里舀水啊!” 小厮无辜:“婆婆,水都冻住了。” 一时急起来,只能去大厨房里拖来水桶。 前院的两个杂役抱起了一人高的大水桶,往火堆上一泼。 不大不小的火堆登时被浇灭,在弥漫的水之中,是几片残存的衣裳,和黑黢黢的灰烬。 水被火灰染脏,滩上了一旁洁白无暇的雪。 院子之中,再没有一处干净地。 人们在灰烬里头试图救出那张圣旨,可只是徒劳。 便是圣旨的那一点点灰,也被水冲得散开去了,连捡都捡不起来。 朝云在忙碌的众人之中转身,向着她的书房中走去。 嘈杂,在门后,统统当作听不见了。 朝云烧圣旨之事,王娘子和李诀很快就知道了。 王娘子只是惊愕,不敢相信自家的妹妹会有此举。圣旨,那可是官家御赐之物,稍有折损都是大罪,更何况焚烧了。 这事若是叫他人知晓,传到官家口中,那是要降罪的。 王娘子毕竟是管家的娘子,当即在家里下了令:即日起,但凡有谁再说起这件事的,统统棒打二十赶出东京。 其实,家里头知道那日烧起来的是圣旨的人本就不多,当时有韩婆婆在,拦着山光阁的人,让她们不许胡说,后来救火的,便只知道是衣裳着了。 李诀到山光阁,火气冲冲过来,可推开了书房的门,看见的却是女儿趴在书上,浅浅地睡着了。她像极了她的生母,眉眼之间总有英气,硬得不像个女子。 他顿时又什么凶恶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朝云揉揉眼睛转醒,看到站在门口的爹爹。 “云儿……”李诀道。 朝云撇过头去,不去看爹爹。 李诀叹了口气。 “烧了就烧了吧。” 他摇头,转身要走。 只要这事不被人在外乱说,官家是不会知道的。 官家也不会闲到将来再派个人来,看看当初赐下来的旨意是否还供养完好。 便是当初他自己的告身,因迁居他处而弄丢的也有一两张,并不是多么稀罕之物。 朝云在他身后叫住他: “爹爹。” “嗯?” “那个郑平,是不是我在三清观的后山,见到的那人?” 李诀捏着眉头,告诉她:“便是那个。” “哦。知道了。” 朝云又趴下,闭上了眼睛。 “嘎吱”一声,她听见书房门被阂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 腊月廿二,李家外头停了一匹马。 门房的人上前一看,发觉竟然是在应天府为官的大郎李莫惜回来了,当即欢喜地奔进府中,去向府里的几位主子通传。 李莫惜手中撑着伞,缓缓地步入府里。 三年不曾回来过,如今回来一看,却是一切如故。 王娘子和姜五娘前后脚来到面前。两位娘子照样还是正值佳年,不曾有什么一眼能看出的变化。 他问:“家里都还好吗?” 王娘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红着眼眶,看着李莫惜。 姜五娘笑道:“每个月都给大郎去信呢,家里好不好,大郎会不知道?” 李莫惜也笑了,跟着娘子们,一道往晴明阁走去。 李莫惜不曾说过今年过年会回来,他这遭返京,是特地瞒住东京家里的,省的家人又为他大费周章,特地做些收拾,又特地到门口冷冰冰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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