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草奇怪,姐儿大晚上地坐在院子里,就这么枯坐着看天,都不会觉着冷么? 朝云在院子中间处摆了个凳子,坐在这儿仰着头,看着天。 日子正值十三,月亮几乎是个整圆。圆了,反倒没什么生趣,朝云扭头看着月边的星星。 白日里看天时,还觉得天阴沉沉的。韩婆婆在院子里说该要落雪了,便是天上云多的缘故。不想晚上再来看天,这天便没那么阴沉了,起码能看得见星星。 天实在太暗,看不清到底是云散了,还是星星很亮,亮得能透出稠云。 忽而有一道光,从东而来,像西南划去。 朝云顺着那道光看去,似乎是一颗星星在飘落,身后还跟着一条尾巴。 上一颗星星不曾消逝,“唰”地又是一条带尾巴的星星,照样是自东而西,横穿了整个穹顶。 朝云眨了眨眼,不晓得那是什么。 从没有见过会飘飞的星星,也没见过这样亮的尾巴。 正在凝思之时,第三颗星星再度飞过。 朝云问端着药过来的白草:“你看见了吗?” 白草纳闷:“看见什么?” 朝云道:“星星落了。” 白草摇摇头,疑惑:“星星怎么会落呢?” 她没看见。 朝云想,兴许只我一个能看见。 快到月底的时候,一场骤雪才痛痛快快地下来了。 朝云早间刚起,推开门,便看见一地的白。 去岁冬日没有下雪,连一点儿雪的影子都没有见着。今岁的雪来得也晚,将入腊月了,才肯屈尊降贵地从天上飘落。 韩婆婆在她身后,想给她披一件衣裳,可朝云大步子走出了门,跑到了院子之中。 “姐儿!”韩婆婆急了,生怕姐儿在雪里冻着。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一入冬月,就有人说快要落雪了。朝云等了大半个月总算等到,这一场雪也没叫她失落。 她扯开衣摆,奔跑在小小一隅的院子里,仰着头张开了嘴,让雪在自己的笑声之中落入口中。 冰冰凉凉,倏尔融化。 落雪罢了,没人知道姐儿怎么突然这样高兴。 朝云自己其实也不知道。总觉得一场雪下来,便是换了天地面貌。此后,一切都会不同了。 她为推开门见到落白的惊喜高兴,也为难得的恣意高兴。 张开了双臂,在漫天的飞雪里转圈。 孙全彬自宫中而来,手捧着圣旨,坐在高头马车之中,从宣德门缓缓出来。 今日侍奉官家上朝的内官并不是他,然官家下朝后,却将他传唤到了福宁殿。 官家说,有一桩喜事,要他去下个旨意。 喜事,孙全彬一听,猜测是不是官家给哪个大臣家的儿女赐了婚。前些年,官家让他出宫给赐婚、赐诰命的官员下旨意更多些。但自他从延州归来后,这般琐事更多交给了下面的内臣们。 他毕竟已经身为押班,东京城里能让内侍押班去颁旨的官员本就不多。何况他身有杀业,有些讲求功德的人家,也不大乐意让他进门。 只是今日不同。今日,官家虽不曾说为什么,他也不曾问为什么,这道旨意却是指名道姓让他去颁的。 官家说是喜事,将圣旨给他。他并没有打开看过,也能猜得到是什么。 马车到了州桥投西大街,李府门口。 门房的人认得出这是宫里出来的马车,还不晓得是什么事,但还是撑着伞过来,给马车下摆了个下车凳。 门房和车夫一同等待着车中的中贵人挑开车帘子出来。 大雪从天上纷纷洒落,马车的顶盖也白了一层。风卷着雪片斜斜地吹来,将车帘轻轻吹摇。 车夫对着车里说道:“押班,到了。” 车里的人没有什么回应。只有车帘在摇动。 “押班。”车夫又叫了一声。 “知道了。” 孙全彬的声音透过厚重的车帘传来。 他用手背撩开了车帘,顶着天上的落雪,捧着手中的圣旨从车上下来。 李家门房给他摆着的下车凳根本也没有用上,他腿脚一迈,便从车上稳稳落地。 大如席的雪花趁着这一瞬的空隙落在了他的头上,一片两片,覆在他的玄色幞头上。 他站在李府的朱门之外,看着为他缓缓打开的大门。 有人看见了他手中的圣旨,已经飞奔入内,去寻此时在府中的主人——王娘子。 朝云尚不知道自家的这位来客,还在院子里欢乐而痛快地玩着雪花。 同样是雪,一片两片,覆在她晨起还未梳洗的青丝上。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她的身上、臂上,甚至袖中,都是凉薄的雪片与化开的雪水。 共淋过这场雪,算不算共白首呢?
第86章 赐婚 王娘子也才刚起,听见有中贵人来宣旨意,实打实吓了一跳。 她问来报的那人:“是哪位中贵人来的?来做什么?” 下人回道:“是内侍押班孙全彬。” “他那圣旨呢?是什么旨意?” “不晓得呢。已经请他到前院前厅稍坐了,娘子快过去吧。” 王娘子慌了神。中贵人来宣旨,如今是冬月底,有什么旨意好宣呢?难道是阿郎惹了事,官家一怒之下要贬他?还是她那远在应天府的官人李莫惜得了什么功劳,官家要给她封一个诰命? 越想越心甚难安,还是身边的女使宽慰她:“有什么事,娘子过去了就知道了。” 因是宫中来人,本该由李诀接待的,李诀不在,只好她去。 又不能让人久等,只是简单地梳洗打扮,就理了衣襟,赶去了前院。 走到一半,前院的下人又来报,说是中贵人要请三娘子去接旨。 王娘子更是迷糊? 官家颁的圣旨,有什么是要三娘子来接的? 三娘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过完年也才十五岁,有什么圣旨会与她有关? 王娘子一时也想不通,但还是派人去了山光阁请朝云。 朝云正在雪中游嬉,韩婆婆撑着伞在一旁,忧心地看着自家姐儿在院子里淋雪。 姐儿这样是会着凉的。 尽管姐儿自幼鲜少着凉,但再好的身子,哪里就能经得起这般折腾呢? 可惜怎么劝都劝不住,只能就这样干干地看着。 有晴明阁的下人来报,告诉韩婆婆:“宫里来了位中贵人,说要三娘子去领旨呢。” 韩婆婆皱眉问道:“让姐儿去接?王娘子不在吗?” “王娘子在,但那位中贵人说,是让姐儿过去接旨的。” 韩婆婆转头,想再去叫姐儿。不过朝云倒是已经听到了,自己说:“来的人是谁?” “说是内侍押班,叫做孙…孙什么。” “孙全彬!” 朝云惊喜起来,又问:“孙全彬来了?” 下人点头:“叫三娘子过去领旨呢。” “好,好,我就去。” 朝云拍了拍身上的雪,提起衣摆便往院子门口走着。 韩婆婆跟不上她的步子,只能把伞给了雪满,让雪满快步跟过去,给朝云打上伞。 韩婆婆着急道:“姐儿,先梳个头再走吧!” 朝云头也不回:“头有什么干系。” 雪还在纷纷地下,纸伞上很快堆出薄薄的一层雪。 朝云踏着雪路走到了前院,每走一步,地上便落了个脚印。 她的步子越来越快,因她等不及去见那前院里的人。 路上遇见了王娘子,她还亲切地叫了声“嫂嫂”。 王娘子问她:“你可知官家要给你什么旨意?” 朝云笑了:“旨意又不要紧。” 人才是要紧的那个。 王娘子看着朝云从自己身边快步走过。看上去,三娘是急切的呢。 还没见三娘为什么而着急过。 朝云来到前院时,在茫茫飘雪之中,看见了由人打着伞,立在白雪之上的孙全彬。 他是从宫中出来的,穿的是内侍押班的衣服,不是平常的那一身玄衣。 朝云小跑着过来,乌黑的青丝飘在她身后,与白雪两相呼应。 “孙押班。”朝云立在了她面前。 孙全彬面无什么神色,就这样淡漠地站着。看见朝云过来,对她点了点头。 “三娘子,到厅里接旨吧。” 本该在敞亮的地方颁旨的,不过今日落雪,在敞亮处就会淋到雪。何况这里的地上又有积雪,跪在此处,是会弄湿膝盖的,还是进厅中更好。 朝云倒是洒脱,衣摆一甩,直地便跪下了。 “颁旨吧。”她抬起头,对孙全彬一笑。 她身边虽然也跪着王娘子,身后跪着一众李家的下人,但孙全彬只能看见她。 她的笑,在雪中绽放。 明媚得太耀眼,孙全彬错开了目光。 跪都已经跪下了,也不必再换地方。 孙全彬看了身后给他撑伞的人一眼,那人便颇有眼力见地收了伞。 颁旨是件要紧事,圣旨上头能淋雪,但不能被伞遮住。 孙全彬站在雪里,而朝云跪在他面前。 他缓缓打开圣旨,一字一字地读着。 “制曰: 龙图阁直学士、御史中丞李诀之女,应天府判官李莫惜之妹,李氏: 门显功著,重以良徳。貌恭端仪,年芳其华。其祖近有弼君良臣,远有守疆要将,代有英贤,男可爰以国计之重,女可谕以贤德之名。” 他停了下来,朝云对着他一歪头。 这圣旨来得奇怪,怎么说了这么多夸她的话,究竟是要说什么? 她猜不到。 孙全彬默然调整了气息,再读下去: “通直郎郑同梧之子郑平,文辞俨然,功名成就,正值婚娶之年,合于李氏之女 圣功昭彰,特赐李氏女与郑平婚姻 择日完婚,共结秦晋 奉制如右,牒到奉行 康定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王娘子等李家众人,听闻这样一条赐婚的旨意,先是惊愕,又有是为朝云的婚事而喜。 当今官家的子女都还小,远不到给皇子、公主赐婚的时候,在朝野之中,也只有那些郡主、县主能得一赐婚殊荣。 婚姻之事,向来都是由父兄长辈做主的,若是有一大学士保婚,此桩亲事已算是有了荣光。而赐婚,便是把这做主的人、保婚的人都换成了官家。 先无论赐的那郑平是谁,这张旨意到了李朝云面前,便是她婚姻之大幸。 孙全彬就这样,捧着圣旨,站在朝云面前。 朝云还是抬起头,看着他。 王娘子轻轻撞她一下,示意她伸手接旨,可只能看见朝云紧紧皱起的眉头,和舒展不开的容颜。 朝云的脸上也没有多少的错愕,更多的反倒是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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