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气焰嚣张,挺胸抬头。 晏倾看着她:“我并未说信物是联络山下泼皮。实际上你将证据藏得很好,或许已经烧毁,大理寺并没有找到证据。我说的是其他信物。” 晏倾面容沉静,因这个案子毫无难点。他借此搜查积善寺,真实目的也不是为了这个案子,而是为了别的案子。 江师太面色一点点涨成猪肝色。 女尼中一阵骚乱,杜师太清冷地看一眼自己的师姐,问:“晏少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晏倾:“我们在江师太屋中找到的信物,是积善寺对这次浴佛节盛世作出的安排。老主持过世,如今寺中主事的是她的两位弟子,杜师太和江师太。此次浴佛节,正是两位师太联手操办,各有劳作。” 江师太嘴硬:“哼,这也不能证明什么。” 风若见晏倾闭了下眼,面色有些白。他疑心郎君身体不舒服,便想尽快结束这案。 风若厉喝:“闭嘴,听郎君说!” 广宁公主重新坐了下来,林斯年拄着下巴目光幽凉地盯着晏倾身后的徐清圆,韦浮低头对小吏说了两句话。 天上闷雷轰一声,沉沉打在人心头。 晏倾拿出搜出的信件展示给众人: “我从头说起吧。 “山下泼皮当众伤人,今日这出戏让梁老夫人精疲力尽。游街那事,是杜师太操办;今日这戏,是江师太操办。寺中女尼聊天时说,仙逝的老主持没有说谁继承她的衣钵。积善寺商量,老主持的两位弟子,杜师太和江师太二人,谁在此次浴佛节操办中做的更好,谁便是下任主持。” 晏倾从风若带回来的几折证据中抽出一袋子,他打开袋子,哗啦啦翻找,取出两枚度牒。 绫素锦素钿轴所制的僧尼度牒,是出家人身份的凭证,上面记录了僧人的籍贯、俗名、年龄、所属寺院、传戒师等详细讯息。 风若为了在黄昏前拿到这些度牒,从户部跑到尚书祠部,才堪堪赶上。 离晏倾最近的徐清圆,看到晏倾取出的两枚度牒,写的是“杜如兰”,“江明月”两个名字。 “行者杜如兰,年二十三,荒年逃亡至积善寺,无州贯……” 徐清圆暗自吃惊,没想到杜师太这般年轻。 这般年轻……她隐隐有个吃惊的猜测,但她没有多想,便听晏倾开口:“江师太今年三十有加,杜师太二十出头。杜师太是老主持五年前收下的弟子,在佛法上颇有见地,很得老主持的喜欢。 “两位师太私下暗斗,一直斗到老主持病逝。 “杜师太主持游街时,江师太为了得到主持身份,暗中对游街之事进行破坏。江师太在积善寺出家已久,对附近地形、人员远比杜师太熟悉。当有附近泼皮在寺外徘徊,江师太便借此给泼皮银钱,让他们闹事。” 江师太涨红脸:“证据呢?” 晏倾向身后一人颔首,那人便取出一包袱,扔在众人面前。江师太看到这包袱,仍强撑着不说话,脸色却已慌。而风若上前,在众人面前打开包袱,众人便看到,这是一件袈裟。 袈裟颜色黑沉,样式寻常普通,却镶着珠宝,光华耀目。有些地方,有些线头勾开的乱痕。 晏倾:“徐娘子,是否你之前拜访两位师太时,听说江师太的袈裟不见了?” 徐清圆定定神,点头。 冯亦珠古怪地看眼徐清圆:这俩人果然有一腿……晏少卿都知道徐清圆去了哪里! 晏倾再看向杜师太:“杜师太可辨认一番,这袈裟,是否是盛典上江师太本应穿的佛衣?” 杜师太上前,捧起袈裟端详后,点头又摇头:“样式与师父传给我二人的一般无二。但是我的袈裟上,镶满了名贵珠宝,价值连城。师姐的这件,少了一枚珍珠。” 江师太骂骂咧咧:“胡说八道,我的袈裟是真的丢了!你这个小蹄子,伙同别人说谎陷害师姐,师父生前宠你,她死后你就欺负师姐……” 她骂得越来越难听,女尼们却都恍然,窃窃私语,显然相信了大理寺的审判。 晏倾被江师太的骂声吵得额头直抽,他忍耐片刻,凝神后再说下去:“少了的珍珠,是拿去付给泼皮钱财了。我们传山下当铺掌柜,应该能追回珠子。今日仓促,大理寺已传唤那当铺掌柜,明日上山作证。” 江师太向后一跌,目光怨毒地笑一声,不知是在嘲笑谁。 晏倾继续:“这袈裟并未丢失,是在后院花圃下挖到的。寺中女尼不理花事,无人去花圃。江师太以为这是安全所在,却不想梁园郎君梁丘,正是此间好学者。 “徐娘子今日清晨和梁郎君离开花圃后,大理寺见到花圃被翻找的痕迹,便顺着梁郎君的铲子向下再挖一二,挖出了这件袈裟。风若,你去问梁郎君回来没有,他是否知道袈裟之事。” 徐清圆垂下眸,想到今晨见到的立在花圃中的梁丘。 梁丘当时是否就发现了东西,才笑着离开花圃,跟她一同离开?那么梁丘当时在花圃中,他是在帮江师太把袈裟埋得更深些,还是把袈裟挖出来一些,好让大理寺发现? 在场鸦雀无声,只听到晏倾一人的声音: “江师太屋中的寺中纪事簿中,写今日的戏台,理应是江师太负责的。梁家主人是积善寺的信徒,每年往寺中捐赠不少银两。江师太想讨好老夫人,便选了今日这折子戏。 “多年前,一位名叫叶诗的女子,曾跟着梁老夫人多次来积善寺进香。叶诗当是才女,寂寞苦顿中写了这出叫《说良缘》的戏。时过境迁,这戏文被藏了起来。 “后来叶诗失踪了,梁老夫人伤心欲绝。今日江师太翻找出这戏,是想勾起梁老夫人的旧日念想,却不想弄巧成拙。” 江师太瞪着杜师太,嘴角颤颤想骂什么。但是铁证如山,连那几个泼皮都跪在下面,她实在无话可说。 晏倾闭一下眼,睫毛颤颤:“事情便是这样了,很简单,泼皮一案,可以结了。” -- 江师太和泼皮被临时关押,女尼们散开。据说,明日大理寺就要将他们押解入牢。 天色暗下去,徐清圆默然回去斋房时,回头,看到那位韦状元长身被松木挡住,在和晏倾说话,隐约听到他们在说“这件事还没结束”“涉及前朝之事”。 徐清圆纠结万分、寂寞无比,她慢吞吞地走在小道上,之后又在林中徘徊。 兰时不解:“女郎,你在等人吗?” 徐清圆红脸:“哪有……” 林风瑟瑟,松柏如涛。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兰时嗤一声,撇嘴。 身后脚步声沉稳,不属于女子。徐清圆低着眼回头,没想到来的人,是韦状元韦浮。 韦浮望她,微微笑起来:“女郎这眼神……你以为是谁来寻你?” 徐清圆垂眸轻声:“方才案子太可怕了,妾身不过散步罢了。” 她屈膝行礼便避开男客,韦浮却上前一步,大袖翩然。 他彬彬有礼:“女郎莫怪,我只是来认个旧。真论起来,你该叫我一声‘师兄’。” 徐清圆疑惑抬头。 他对她颔首:“你方才在那出戏上辩驳老夫人的话,其中说,前朝有女将军,女相国。我知道徐娘子的阿娘就是那位女将军,徐娘子可知道女相国是谁吗?” 他望着她,轻声:“是我已逝的阿娘。她生前,与我说过你,露珠儿。”
第18章 锁梁园18 日暮低垂,有雨轻落。 兰时仰头看那一滴落在睫毛上的雨滴,又看向松柏之下,亭亭玉立的女郎和郎君。 兰时从徐清圆眼睛里看到片刻空白。 木叶纷纷,云头藏阴。 徐清圆看着韦浮。 遥远的生死不知的阿娘,去年无故离去的阿爹,以及现在韦浮口中已逝的女相国……都将徐清圆带回她十三岁那年的可怕记忆。 十三岁前,她的人生有疼宠自己的阿爹,虽不常见却每次见到都对自己很好的阿娘;十三岁后,她跟随阿爹开始隐居云州,不问世事。 十三岁那年,阿爹阿娘和离,她遇到了一场大火。 此时此刻的龙成五年春,徐清圆凝望着低头微笑看自己的韦浮。她不知道韦浮为什么提起女相国,为什么要说很久以前的事情。面前这个温雅秀逸、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是否怀着不为人知的目的? 徐清圆沉吟一二,问:“你阿娘是死于天历二十二年吗?” 那正是她的十三岁,南国灭亡的时间。南国灭亡,暮氏人带着兵马和热血,踏过长河,驱逐虏寇,入主长安,将南国变成了前朝。 韦浮看着她,笑了笑:“不是,我阿娘死于龙成二年。” 他对她眨一眨眼,几分揶揄:“当时她已赋闲,和前朝没关系。露珠儿放心,我找你,不是撺掇你复国什么的。只是你阿爹教过我读书,我阿娘和你阿娘生前或许认识,你在长安若有难处,来求助我也无妨。” 他暗指他比晏倾更适合帮助她。 徐清圆不可抑制地红了腮,她想为自己的胆小辩解一二,唇角颤了颤,最后说出来的话是:“南国已经没了,我以为大家该向前看。” 她秀美又窘迫,乖巧而伶俐。 韦浮望着松林里的这位亭亭女郎,微微笑起来。 他说:“天历二十二年,西凉甘州一战后,太子羡闷死于棺椁,卫将军带兵赴死,生死不知;朝臣归家,国家无存。那却已经是前朝的事了。 “暮色已至,华灯初上。露珠儿,我们必须独自面对命运。” 他说了最后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向徐清圆作揖,转身踏入了松林中。 兰时在徐清圆耳边悄悄问:“娘子,你说他是干什么来的?为了听你叫他一声‘师兄’? “听说他出自洛阳韦氏。那可是豪门,关东大世家。我们郎主失踪、娘子你无家可归的时候,他不伸援手,说明不稀罕帮我们呗。这会儿来装什么呀?” 徐清圆柔声:“莫以恶意揣摩他人。” 她凝望着韦浮步入黑暗中的背影。 有一瞬,她产生恍惚感,觉得这样的背影,如入幽暗深渊。隐隐约约间透露的一二分感觉……竟与她从晏倾身上偶尔看到的气质相同。 -- 半路上遇到小雨,徐清圆犹豫一二后,和兰时撑着伞,去探望梁老夫人。 她吃了闭门羹。 有女郎出来送客时,半真半假地笑话徐清圆:“亦珠代了你,去扮观音了。你在梁园住,是承了老夫人的情,现在你还气病老夫人。老夫人不肯见你,以后看你怎么办!” 有另一好心女劝道:“等到明日,你再来找老夫人说好话吧。” 还有女的警惕问:“谁是叶诗?你怎么知道叶诗?你是不是和大理寺有勾结,在查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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