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叔看到人流涌出城, 看到细雪在空中飘落。他其实心中已经明白百姓们为什么要出城, 但表现出来的只是迷惘:“这雪越下越大,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去……” 韦浮:“找死。” 乔叔:“……” 他张大嘴, 脸上的皱纹更加沧桑, 在风雪中几分麻木。他最终叹口气,嘴里嘟嘟囔囔着旁人听不清的话,他没有再反抗韦浮。 韦浮将乔叔拖入了一个院落,乔叔本不明所以, 但进入庭院后,他便呆了。 他看到雪落在凉亭飞檐上, 光线很暗, 亭中有两个人背对着他们而站。一男一女,风骨铮铮。 他听到韦浮带着几分嘲意的话:“你告诉我,当年黄昏天降暴雨,你从外面忙完回来,看到我娘在凉亭中和一个人说话。我对你说的话深信不疑, 暴雨之日一般在夏日, 我一直在查卷宗, 找各种讯息,看天历二十一年的夏日,有哪位大人物来过甘州。 “但是这两天我突然意识到,你骗了我。天历二十一年冬,南蛮一部进犯南国,当年的大将军歼敌千余,取得大胜,朝廷嘉奖。我娘身为女相,她要出现在甘州,要和人争吵,这桩争吵影响到她日后的仕途与命运……那么那场争执就应该与天历二十一年的年末事迹有关,根本不是什么夏日。 “夏日和暴雨都是你给出的障眼信息,都是假的。 “那天没有暴雨,没有黄昏。就应该如此日这样,天光昏昏,风雪交加,我娘在歇脚院落的凉亭中等来了一位贵客——” 乔叔如同没听到韦浮说的话一般,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迈步,弓着的背努力挺直。他陷入混沌状态,恍恍惚惚中,他好像没有当年,看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韦兰亭。 韦兰亭在雪日凉亭中,接见一位客人。 此时此刻,凉亭中扮演真人的两个人,开始说话—— 女子:“甘州大将军没有那么大的胆子篡改战绩篡改军情,甘州根本没有人进犯,被杀的是南蛮平民!甘州杀错了人,这种错误理应得到纠正,不然会影响两国关系。” 男子:“糊涂!甘州战事不只是甘州的,封赏嘉誉从上到下,都因为这场大获全胜的战争。甘州没有废一兵一卒,就歼灭敌军,甘州高高兴兴地向朝廷请功,太子羡已经下了赏赐,这件事从朝廷的兵部尚书到户部尚书,文武百官全都得到了封赏,有人因此升官,有人因此发财,你如今却说这事错了,要纠正……你让文武百官情何以堪,让太子殿下情何以堪?你要让太子殿下承认他错了,要让百官承认自己高兴得早了,根本没有战胜一事吗?” 女子声音激昂:“太子殿下为何不能承认自己错了,百官为何不能因为错误的判断而反省?南蛮这一部都是无辜平民,他们中许多人和甘州子民都有亲属关系,甘州百姓很多人认识前来投奔的南蛮平民。甘州胡汉混杂,这件事根本不可能瞒住……南蛮也不会善罢甘休,这是一笔糊涂账!” 男子声音冷冽:“杀光知情的人,处理掉那些知道不对劲的百姓,这件事就可以瞒住了。朝廷永不会错,这件事已经不独独是甘州之事,已经事关朝廷颜面。你问问天下人,有谁愿意把已经得到的升官恩赐和奖赏荣誉还回去,这不符合人性!你根本说服不了世人。” 女子:“难道滥杀无辜就符合人性了吗?难道将错就错就对了吗?是你教大将军把‘冬’字改成‘秋’字的吧,这件事一开始就让你心动了吧?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教甘州大将军如何撒谎,来年我们就会迎来南蛮的反击!” 男子:“那就打!甘州和南蛮本来不就一直在打仗吗?这一次和以前有什么区别?你实在忧心得太多了,这件事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就是南蛮的主动侵犯!你忘掉你看到的……” 凉亭中扮演韦兰亭和陌生男子的对话,只进行到这里。 这是韦浮的推演,韦浮的猜测。 他希望这些可以唤起乔叔的良知,加深乔叔的记忆。 韦浮幽幽道:“乔叔,你说甘州的百姓们可不可怜?什么也不知道,就为主将的冒失承担了后果。什么也没做,主将就可能杀掉他们,因为要隐瞒一个秘密。 “我想得很清楚,为什么我查了这么久,甘州百姓没有人知道那年年尾的战争是怎么打起来的,他们都支支吾吾,迷迷糊糊。我起初以为大家不相信我,隐瞒我,后来我才意识到天历二十一年后就是天历二十二年,就是甘州百姓大批死亡的时间段,就是太子羡意识到不对,一定要亲自来甘州看一看的时间线。 “可是知情的、怀疑的,都死光了。 “而今,我竟然要依赖南蛮的云延王子来给找证人,来还原发生过的事。 “你欺瞒我,哄骗我说要找出朱老神医才肯告诉我真相。乔叔,真的有老神医这个人吗?这是不是也是你编出来的另外一个谎?你知不知道如今、如今——” 韦浮眼眸冰凉,一步步走向背更加佝偻的半百老人,他拽过乔叔枯瘦的手,紧盯着乔叔,怒到极致反而生笑: “乔应风在一个个杀人,这些年他要把当年受到的委屈全都还回来。我们知道他已经疯了,杀人游戏开始的时候他的良知就没有了,而你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 “你从头到尾什么也不说,看着乔应风发疯。你是不是还觉得愧疚?可是现在甘州的百姓们被哄去玉延山,他又要大开杀戒……你在做什么呢? “下着雪,我们逆着人流,你看着百姓们出城,你明明知道他们在找死,你却沉默。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你讳莫如深,让你看着凶手逍遥法外,你只躲在这里不知道做什么? “你是我娘的仆人吗?还是说我娘托付错了人,你根本不是我娘的人,你是那个与我娘对话的陌生男人的人?你留在甘州,是为了误导谁?” 乔叔摔倒在地,坐在薄薄的雪上。 他仰头迷离地看着韦浮苍白而阴郁的面容,看着韦浮眼中丝丝怒极的笑。他好像记得那个纯然干净的韦小郎君,在深渊泥沼中越走越远。 乔叔掩袖大哭起来。 他惨然万分:“不、不不!我说,我都说!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我确实是你娘的仆从,我没有投敌过,没有背叛过女郎……老朱、老朱是存在的哇!我不敢说,只是因为、因为那个人位高权重,我怕说出来害了你啊……” 韦浮眸子微顿。 他轻声俯问:“那个人,是林承吗?” 乔叔瑟缩。 韦浮在他耳边声音清幽:“我早该想到的,林承是外祖父的学生,是我娘的师兄。天历二十一年他尚不显赫,尚在为当今皇帝的前程而殚精竭虑。只有他有这种心机,这种狠心……只有他会用大义困住我娘。” 乔叔嚎啕大哭。 老人跪下来给韦浮磕头,“笃笃笃”的声音中,洁净雪地上染上斑红血色。 韦浮向后跌靠在廊柱上,出神地看着天地飞雪,看着哽咽连连的乔叔。 乔叔抬头:“小主人……小郎君,你可曾听过一句话,行归于周,万民所望?” -- 徐清圆无法从观音堂堂主这里得到更多的讯息,因这人实在木讷呆滞,每一句问话,他都要想很久才能答出来。 而他们已经没有时间。 徐清圆问堂主:“玉延山有什么,是不是可以杀害人的东西?” 堂主过了片刻,呆呆回答:“那里有‘浮生梦’,这是一种可以杀人的毒……” 徐清圆不等他解释,就打断他:“我知道‘浮生梦’是什么!这种毒可有解药,解药是否在你这里?” 堂主:“解药在叶诗手里……” 徐清圆:“你杀了这么多人,犯了这么多错,但我无官无职,此时竟然不知该拿你如何是好。眼下玉延山更为重要,你能否跟我上山一趟,帮我说服那些百姓们离开,不要再祭拜那杀人的圣母观音像了?” 她虽然说得温柔,用的是疑问语气,但是她轻轻看眼身后的卫士,示意他们:无论这位堂主的回答是什么,都要将堂主绑上山去。 甘州的百姓们太相信观音堂了。 只有观音堂堂主可以说服他们。 没料到这位迟钝的堂主竟然抬了头:“我可以帮你劝百姓离开。” 徐清圆怔忡。 她不禁喃喃:“你真的很奇怪,我现在开始怀疑你的动机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卫士们冲过来,将堂主抓起来。徐清圆没指望得到这位堂主的回答,但是他们临去前,堂主竟然回头,深深地看徐清圆一眼: “徐娘子,你说,善与恶能否相互抵消?做尽一百件好事,能否抵消一件坏事?做尽一百件坏事,可最初的无辜,谁来偿还…… “这善与恶的距离,我至今看不懂啊。” 徐清圆怔愣。 什么意思? 不等她细细琢磨,有卫士到她耳边低语:“徐娘子,林娘子失踪了。跟着她的卫士也没有回来……” 徐清圆不禁咬唇。 她心急如焚,却只能当断则断:“我没时间在这里找人了,我得带着这位观音堂堂主去玉延山救人。林娘子的事……留几个人在这里找,派人通知韦郎君吧。他若忙完了,让他帮忙找人,告诉郎君不必担心,我必不负他所托。” -- 当甘州下着一场皓雪的时候,遥远的长安城,也披上了一层薄雪。 宰相林承负雪而行,在皇城内出了中书省后,拢着衣袖,跟随内宦进入皇宫。他已年过五旬,雪染斑鬓,腰背却笔直刚烈,一身紫色官袍朗朗,傲骨如是。 路上接二连三有官员停下俯身,向林相请安。 吏部刚刚通过了新一年增加女科的决议,提案已送到中书省审批。陛下已然披了红,只等中书省的印章,新一年的科考便会迎来新的变化。 但中书省迟迟未批,众臣众说纷纭,意见不完全一致。 林相便为此事而去御书房见皇帝。 皇帝暮烈在御书房的偏室召见林承,殿中烧着炭,开着窗。暮烈坐在窗前赏雪,林承到来后,他很有兴致地让林承坐在他对面,不必拘礼。 林承入座后,一板一眼:“增女科的事,臣认为不妥。臣不懂陛下为何要效仿南国……南国已经证明了女子入仕的失败。陛下……” 暮烈摆手:“朕意已决,子继不必再劝。” 林承沉默。 暮烈想到最近收到的甘州案情的折子,都是那位徐清圆写的。徐固的女儿,确实非同凡响…… 他由徐固,不禁想到了韦兰亭。 他心中略有些遗憾。韦家出了那样厉害的才女,大魏初建后,他也想过让韦兰亭回来帮自己……韦兰亭却早逝。 暮烈和林承说:“朝中走了两个人,少了年轻人的意气,朕整日和你们一群老头子面对面,真觉得寡然无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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