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应风,你以为世间只有你聪明,旁人都看不出这个案子真相吗?你打算藏起这一切,正如昔日他们藏起你的一切……没有人还给你公道,你便也觉得今日依然没有人能还你公道? “若我能说中你所做一切,若我与夫君他们能向朝廷请命还你当年清白,你是否可以出来一见,放今日登山的世人一马?他们大多数人并没有伤害过你,大多数人不过受蒙蔽,不过是愚蠢、从众,这不应该是你杀他们的理由。 “你能否交出解药,能否不要再继续错下去了?” 寒风萧萧,雪粒砸面,山林间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站出来。 下方那些尚未昏迷的百姓梦茫茫然,抬头努力看清是谁在说话。 他们看到披着红色斗篷的白衣女郎跪坐在一处山壁前,白色绒毛托拂,如同白色羽巾。女郎周身渡着日光,眉目如画,圣洁纯美。 他们看得呆住:“圣母观音娘娘显灵了……” 徐清圆想了想,为了声音能更清晰地传出去,她放下了捂住口鼻的帕子。虽然心中惧怕,但她说服自己此处空间大,不密闭,即使“浮生梦”发挥效果,自己昏迷前,应该足以找出乔应风。 徐清圆莹莹眼眸盯着下方: “这整桩故事,应该从天历二十一年的冬日说起,是不是? “当年应该下了一场皓雪,甘州迎来冬日,无论是守边将士还是甘州百姓,都十分轻松。因为据我所知,常常骚扰边境的游牧民族,以南蛮为首,他们不会在冬日犯我边境,那当年的所有边关百姓,不必担心敌人突袭,可以为越来越冷的天气做准备。 “当年守卫边关的忠武将军,是李槐。李槐出自世代镇守边关的李家,按照他后来犯下的错误看,他刚打了几场小小胜仗,当年应当是一位意气风发、初出茅庐的少年将军。他望着自己所保护的甘州,再望着远方的一马平川,他踌躇满志,发誓自己要作出超越前人的战绩,为李家迎得更加了不起的荣誉。 “因为他的师父是当年南国的北雁将军卫清无,他不仅家学渊博,还跟随卫清无历练许多年。那时候,今日的忠武将军李固,只是跟在他身后的没有战勋的孩子王,只是一个跟在哥哥身后的无知弟弟。他们毫不怀疑,那应该是李槐将军倥偬犬马生涯的开始。 “那年年底,北雁将军不在甘州,因为当年南国迁都,北雁将军放心不下初到长安的丈夫与女儿。她应该得到太子羡的手书,离开边关,回长安陪伴家人过年。她那时并没有意识到,变故就发生在她离开的短短数月。待她重返甘州,她便会后悔万分,恨自己为什么非要离开。” 徐清圆声音带抹颤音,并不明显。 她又一次地想到天历二十二年初上元节那夜,灯火阑珊,火树银花。 徐清圆继续: “在那年十月左右,从南蛮的方向,来了一批游牧部落的客人。他们千里迢迢跨越风雪,前来甘州,他们属于南蛮如今已经灭亡的乌蛮一部……” -- 那批冒着风雪前来甘州、投靠南国的远道客人,让经验不足的李槐警惕。 李槐从城墙上看到密密麻麻的人流,虽然知道南蛮应该不会在冬日进军,但是他不敢赌那个万一。他认为那是南蛮的障眼法,那些人是敌军来袭。 李槐让将士放箭,射杀来投的客人。 一共歼敌两千五百一十二人,无一人生还,这些都能从李固藏起来的那封折子中看到。李槐也奇怪敌人手无寸铁,看起来不够强大,和以往对战的南蛮军队不太一样,但是他转念一想,何必同情敌人? 甘州许久没有发生过如此压倒性的胜利,南国当年百废待兴,同样需要一场胜利。李槐兴高采烈,向朝廷上了请功书,告诉朝廷这个好消息。 折子还没送上去,甘州便有百姓认出了被杀的南蛮人不是军人,而是普通百姓。因为胡汉杂居,他们的许多亲人、友人本该来投,却迟迟未来,他们也许去翻了乱葬岗,也许有亲人在军中任职,总之……李槐知道自己杀错了平民。 两国交战,不杀平民,已经是边关城镇墨守成规的规矩。何况应该有甘州百姓拿出了证明,证明那些客人是前来投奔甘州,投靠南国,并非敌人。 李槐也许实在太年轻,也许他不甘心自己堕了家族的名,总之,他的补救,是将错就错。 他依然上了请功书,只是在书中,将“冬”改成了“秋”。他需要世人不怀疑这场战争的真实性,需要骗过长安那些武官,需要哄住太子羡。 果真,朝廷大肆封赏,从兵部尚书到他这一个边关将军,全都因此升官,封赏无数。 越是丰厚的赏赐,便越不能说出秘密。秘密是扎在心头的一根刺,必须连根拔掉。 李槐开始拔那刺。 当日为他写那封请功书的人,是一个叫乔应风的小校尉。李槐对这个人印象深刻,因为这个人和其他五大三粗的军人不同,这个人说话伶俐,头脑灵活,还写得一手好字。 当李槐需要人帮他写信时,乔应风出现了。命运便从此时偏离轨迹。 南蛮一部直接灭亡,无人知道缘故,南蛮王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天历二十二年初,春日一开始,南蛮王的报复便来了。 那年春,两国大战爆发,前所未有的激烈。 许多甘州百姓死在那场战争中,李槐说是南蛮军队杀的。其实那很可能是李槐的排除异己——他必须要将知道前一年冬日战争真相的人解决。 跟着被解决的,是乔应风。 在写给太子羡的战报上,李槐写了许多军人的名字,说这些人和敌军私通,叛国,请求斩杀。其中有乔应风的名字。 太子羡准奏。 -- 旁边有卫士忍不住问:“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找乔应风?乔应风不是应该死了吗?” 徐清圆声音散在寒风中:“因为李槐和李固兄弟,都是一对矛盾的人。因为任何极端事件发生的开始,不是因为过分的善和恶,而仅仅是因为我们都是人,人在极端状态下拥有不同面相,人是如此的复杂。” 卫士:“什么意思?” 徐清圆意识有些模糊,她手撑在地上,用指甲掐入手心,又脱掉斗篷,任寒风猎猎吹来。手心的刺痛与身体的寒冷帮她抵抗“浮生梦”的威胁,她得以说下去: “李槐明明下了这样的命令,但他其实很羞愧,他日日被良心折磨,他有些后悔。 “不过我们从之后李槐犯下的错中可以看出,李槐虽然觉得对不起乔应风,但他认为乔应风该死,他并没有救乔应风。当日看不下去、私下救下乔应风的人,应该是如今的忠武将军,李固。” 卫士:“什么,李槐犯了第一个错,引起两国全面大战还不够,他还犯了第二个错?第二个错是什么?” 徐清圆垂下眼,她望着李槐渐渐僵硬的尸体,不知该以什么样的眼光看这位曾经的大将军: “他犯的第二个错,是他一手建立了‘观音堂’,他宣传‘人吃人’,在救人的同时,他大肆杀人。从后世我们知道,他救的人比杀了的人多,但是‘人吃人’来自于他,很难评说对错。” -- 天历二十二年初,乔应风被随便找了一个借口,要被斩立决。李槐将事情做得很绝,不光要杀乔应风,还要流放乔家所有人,要所有女眷被充入军营当妓,被发配去教坊司。 李固作为李槐的亲弟弟,他知道兄长昼夜不能寐的原因。他当年又实在年少,比一个上过战场的兄长更加对无辜者有同情心。 李固偷偷救下了乔应风,藏起了乔应风。李固也许还承诺乔应风,帮他偷偷救其他人。这些的前提,是战争结束。 但那场战争没有结束。 南国内忧外患,被卷入一场报复之战中,太子羡不得不亲临战场。当甘州战斗剧烈的时候,乔应风以赖头和尚的身份活了下来。 乔应风本想去见一见太子羡,但乔应风更关心被发配教坊司的妻子,叶诗。 其他乔家人,他不在意;但他从军的初心便是叶诗,他一定要救下叶诗。 当他的堂弟乔宴在朝廷中帮他保下叶诗的时候,乔应风被裹挟在甘州的战火中,东躲西藏,放弃军人的身份,经历战火下普通百姓的一生。 就在这段东躲西藏的时期,改头换面的乔应风,结识了一对母子。 正是王灵若,与她那桀骜阴郁的儿子,林斯年。 乔应风躲在暗处,看到李槐和王灵若见面,看到李槐利用王灵若,宣传如何让甘州百姓活下去一半人的方法。 乔应风得见仇人,没想到仇人变本加厉,越发不像一个英勇的将军,倒像一个搬弄口舌的恶鬼。 乔应风冷啐一口。 乔应风没想到,“观音堂”就那样,一点点被建了起来。 多么可笑,王灵若成了圣母观音的人间化身,圣母观音的相貌与品性,竟然参考了卫清无的女儿一部分。 乔应风常常想,若是李槐的师父卫清无在,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卫清无也不会任由她女儿变成这样不堪的欺世盗名的形象。 可惜卫清无在前线打仗,她不知道她的徒弟背对着她做过什么。她被南蛮人囚禁的年年岁岁中,她也不知道自己昔日在军营中逢人便自得夸赞的露珠儿,会以何种扭曲的畸形记忆,被李槐这对兄弟记下来。 她更不知道冰天雪地中,她未和侥幸的徒儿见一面,她女儿坐在徒儿尸体边,讲那个漫长的浸透血和泪的故事。 -- 保护徐清圆的卫士吃惊地看着徐女郎。 他们看到徐女郎的美丽,柔弱,聪慧……她是世间最美好的那一类女郎,而她竟然也被当做其他用途。 而徐清圆完全洞察了这一切。 他们担忧地看着女郎苍白的面容。 徐清圆周身力气流散,不禁靠着松柏喘口气。她对保护自己的卫士和下方找人的卫士宽慰地笑一下,接着讲这个故事: “接下来甘州发生的事,你们便都知道了,太子羡以身殉国,大魏开国皇帝与南蛮谈判,战争结束,南国灭亡,大魏初建……” “我爹有写过那段时间,他写当时甘州道路尽是尸体,尸体白骨化后,成为了尸山。尸山四处堆积,腐烂的骷髅一推就倒,腐臭气味连鸟儿都不敢靠近。” -- 新建立的国家,重新需要一个保家卫国的将军。 李固成为了这个将军。 他同时还有一个秘密:他在满地尸山下,挖到了一具李槐。 若非李固,李槐应该死了。 李槐当年已经成为碑文上的一个名字,成为了甘州抗敌的大英雄,李槐背负着罪孽,李槐本想战死沙场。 李固救了李槐,但李固清楚,以李槐的身份,不应该出现在世人面前。这个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总之,后来李槐以“观音堂”堂主的身份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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