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归于周。 当韦浮从乔叔那里听到“行归于周,万民所望”时,他便知道自己所求的真相是什么,知道林承所为目的、韦兰亭被害的真正原因。 他驱逐卫士,独自立在庙堂中。他一时是个正常的人,一时变成逐渐被夜吞没的鬼怪。 韦浮终于微微一笑。 他选择入魔。 他面无表情地走出高堂,放过那会救林雨若的机会。他出了高堂,平静地吩咐卫士:“杀了那个说这里有密道的领事,他骗了我们,这里没有密道,也没有朱老神医。 “我们前往玉延山,帮徐女郎和晏郎君。” 天历二十二年,是很多人的一道坎。在那之后,君不君,臣不臣。夫妻离散,兄妹莫认。师徒缘尽,观音泣血。 生离死别,皆是寻常。 -- 玉延山上,日头苟延残喘的余光照耀着一切。 叶诗怔忡地看着晏倾,下方百姓们在质疑他是谁,而她竟然一个字都没问。她抱着乔应风已经冰冷的身体,知道自己的时日也不多,自己很快就会和乔应风在梦中重逢。 她即将步入一个美梦。 她满心酸涩地看着晏倾。 她不用问,她心里已经明白他是谁了。 有些人的人生,好像不独独是他自己的人生,还包含了他人忘不掉的青春、流连的记忆、刻骨铭心的痛苦。 他们舍不得那个人。 他们回头看,他依然在那里,他跟他们所有人告别。他好像在找谁,他永远找不到谁了。 于是越是回望,越是无望。 越是无望,越是回望。 叶诗张口吐血,低头落下眼泪,眼泪与乔应风面上的血一同模糊。她声音很低,和旁边的风若说起解药藏在哪里…… 她意识越来越模糊,听到下面质问越来越多,不光是百姓,更多的是那些卫士—— “你到底是谁?!” 徐清圆坐在山崖边,静静望着晏倾。她一动不动,看着残阳最后血红的光和圣母观音身上的血迹一同流向晏倾,她与晏倾对视,晏倾目光安静。 她目有哀意,顺着那日光,看到圣母观音半抬的手指着晏倾,看到所有人都在盯着晏倾。 在这一刹那,徐清圆觳觫一震,望着晏倾清矍瘦削的面容—— 圣母观音与维摩诘论佛,看到一个口若悬河、学识渊博的维摩诘。 甘州城的画工们想画出维摩诘的画像,但是维摩诘比圣母观音更加神秘,没有人见过维摩诘。他们讨论维摩诘该如何英俊,该如何从面容上就能看出儒雅风度…… 在这一刻,徐清圆突然想到了维摩诘的另一面。 羸弱多病,凭几忘言。 那是一个人尽皆知的佛学典故。 圣母观音前往西域所探的,是一个病重的维摩诘。他被光辉和华光掩藏的,是一个另有苦衷、疾苦所累的人。 那是世人都没在意过的形象。 -- 晏倾从身后一卫士手中,取过一面具,向脸上罩去。 最后一丝光落下地平线,叶诗和乔应风的尸体在山巅上挨靠僵硬,宛如石化。观音早已闭目,自救且不及,何以救众生? 夜幕降临,倏而,光影流转,依稀回到了某一个短暂的时刻。 那时候徐清圆与父母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上元节重重灯影中仰头,看到高楼上戴着面具的风华少年。 光影遥远又靠近,记忆与现实在这一刻重合。 那面具戴到了晏倾面上。 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是来自长安的大理寺少卿,晏倾。 “我是上华天的主人,维摩诘。 “我是本该死在天历二十二年的太子羡。” 这是他的一场漫长修行。少年多哀,青年多病。自出生开始就在经历苦难的太子羡,回来了。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有兔爰爰,雉离于罦。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尚寐无觉!】
第154章 南国雨上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江南春》 徐清圆陷入一个旧梦。 她在梦中回到了天历二十二年,回到了被徐固推入火海的那一天—— 她被穿上少年衣物,被散了发髻束起了发。十三岁的少女眉清目秀,身如春柳,穿上少年衣裳,远远看去,会被人误认为美少年。 徐清圆哭着拍门:“爹,爹!放我出去,我不要死……” 徐固声音沧桑,沉痛哀伤,又透着很多陷入恍惚的入魔疯狂之意:“你与太子羡同一日生辰,以命换命,你可以替代他。南蛮非要太子死,非要你娘死……露珠儿,南国不能没有殿下。 “露珠儿,太子羡不能死。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你,我害了你们,若是为父能替你,若是南蛮人能将为父的尸骨认成太子羡的,为父何尝不愿一死? “露珠儿,别怕。火烧后尸体就辨不出来了,爹不是给了你蒙汗药,你吃了它,就不痛了……” 被锁在屋中的少女徐清圆抽抽搭搭地哭,不断地拍门求救。外面的人听着是多么的肝肠寸裂,多么的心神俱痛。徐固忍不住想冲入火中,又被其他人拦住。 徐固哀求:“露珠儿,你把蒙汗药吃了……” 他固执的女儿却不。 少女一直在哭,一直在拍门。那火势越来越大,火海席卷,梁柱倒塌,越来越大的火,谁也冲不进去。 那是徐清圆的噩梦。 她从此惧怕大火,看到火星就心惊胆战。她在梦中回到灼灼滚烫的沉闷空气中,回到火舌飞溅她无处可逃的无力境遇。她最终倒在火海中,跌趴在地上,意识渐渐昏沉 “砰!” 门被撞开,氅衣被水所淋的少年郎冲了进来,身后有人疾呼:“殿下不可!” 这少年却进了火海,坚定地寻找她。他的面容模糊,身量瘦薄,氅衣卷上的火星,让他像是来找死一样。他发不出声音,屋中奄奄一息的少女吃力地用手拍地面,用拍打声来求助。 笃笃声吸引了少年。 他穿越火海,趔趄奔过来,抱起徐清圆,用氅衣盖住她,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梦中满心恐惧的徐清圆仰脸,看不清他面容,看到了他脸上的镀着火金色光的银白面具。 真实现实中,徐清圆昏迷过去,没有掀开他的面具,也没有看到他的真容。真实中,她因此病了很久,病好后才知道那在火中救她的人是太子羡。而在她生病的那段时间,他已经死了。 徐清圆喘不上气。 她竟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她好像从未离开过天历二十二年,她好像一直被关在那场大火中。 冲入火海的少年抱紧她,身体滚烫,呼吸灼灼。那困住他们的火越来越大,他和她好像一起被困在了火中,谁也走不出去。 他低头,伸手蒙住她眼睛:“别害怕。” 徐清圆推开他的手,她拼力撑着意识,高高仰脸,满脸冷汗满心惊惧也不认输。她颤巍巍地伸手,去摘他脸上的面具,她想要看到他、想要认出他。 她声音哽咽:“太子羡……清雨……哥哥!” -- 轰然梦碎,少年脸上的面具与那灼灼火海一同消失不见,徐清圆猛地奔上前想抓住什么,她听到一声低闷的男声。 晏倾! 徐清圆睁开了眼,困兽初醒一样从床上坐直。她发现自己握着一只青年苍凉瘦削的手腕,一怔之下抬头,对上晏倾的眼睛。 晏倾眉目清雅,温润如春。 他十分好看。 确切地说,是服用了第三次“浮生尽”后,他越来越好看,越来越恢复他真实的模样。以生命为代价的结果,是他可以短暂回到自己最好的时刻。 徐清圆很快想到了玉延山蔓延的飞雪,叶诗和乔应风拥抱着相携而死的画面,在所有人面前戴上面具变回太子羡的晏倾…… 徐清圆手指发抖,用力无比。 晏倾吃痛,蹙起眉。 他却并没有躲开被她紧抠的手腕,只是倾身过来,用另一手拿着帕子,擦去她脸上的汗。他微笑:“枉费我梳云掠月,日夜守你,你怎毫不知感恩,醒来便要掐死夫君?” 他难得开了个玩笑,以为足以逗笑他这一向好哄的妻子。 然而徐清圆盯着他,想到现实的难处,他身份公开了他怎么办,想到梦中火烧上身体的痛,少年太子羡返回火海救她,未尝不是求死……连她爹都不敢进火海,他踏入了。 这是她的清雨哥哥啊。 她一双秋水眸中缓缓噙上了泪意,波光潋滟,水漫上岸,流波向眼眶聚起…… 晏倾怔住,想为她擦眼泪,手里的帕子却刚刚为她擦过汗。 他何其整洁,一时间被这种难题困住,只俯身来道歉:“梳云掠月、日夜守你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没有想以此要挟你,你莫要哭,我、我只是见你醒了,心中开怀想开个玩笑,我没有其他意思……” 徐清圆啜泣:“你这么蠢么,我根本没有因为玩笑话而被气哭,你竟然看不出来……” 她哀伤万分,泪水刷地流下,抽抽搭搭:“你竟然真的看不出来!” 晏倾更加无措,更加迷惘。他以为自己情绪越接近寻常人,他便能更好地理解徐清圆,不惹徐清圆伤心。此时此刻徐清圆让他不解,这世间人情绪的万千变化,远比他查的任何一个案子都要复杂。 还没等晏倾想办法如何哄徐清圆,徐清圆便倾身来抱住他脖颈。她泪水流入他颈间,她有些狼狈,情绪不稳,哭得自己身子发抖。 她只紧紧拥着晏倾,像拥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礼物。 她一生没得到过太好的礼物,晏倾是上天对她最好的赏赐。 她舍不得他。 徐清圆一边为噩梦与现实哭泣,一边挣扎着侧过脸,轻轻在他颈上混着泪水亲了一下。郎君身子僵凝,听到徐清圆含糊的声音:“我没有怪你一丝一毫,我是高兴才抱你。” 她散落的青丝落在他颈侧与手臂上,像藤蔓一样紧紧纠缠着他,一丝一毫也不放手。这世上除了命运对他紧追不舍,只有一人因爱而这样不舍他。 他无名狂徒,何德何能? 晏倾看了半天,缓缓垂首,抬臂轻轻搭在她背上抚摸,安抚她的情绪。 他温柔道:“我知道……谢谢妹妹解释给我听。我真是一个麻烦的人,连这个也要你说出来。我们露珠儿这么害羞,却被我逼得……” 他语气微有怅意,徐清圆唯恐他说出什么“对不起你”“连累你”“我们分开吧”的话,她从他怀里挣扎抬头,泪水濛濛的眼睛睁大,水色柔波一重重流转: “我愿意!我乐意!你、你……不许有意见!” 她强硬的宣告被哭泣引起的打嗝打断,这话听起来便太没有气势了。她终究是那个柔柔弱弱的女郎,弱柳如风,风致楚楚,平时声音清婉,一哭起来,一撒娇起来,声音就糯糯的,软软的,像绵作一团的天上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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