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逆贼宋明河, 在攀咬少卿之前, 早已被证明满嘴胡言,少有实话。 由是,身处积善寺的除却晏倾之外的最大官员, 万年县县令韦浮沉吟后, 决定上报朝堂,天亮后众人一同回京。到时如何审问晏倾,自有陛下决断。 于是,此夜后半夜获得短暂太平, 只不知有几人能睡得着。 林斯年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被烧得几乎住不成的禅房, 凑合地盖着稻草,囫囵一夜。 不知是夜里火大, 还是他见到徐清圆而又勾起了心中微妙的怨愤不甘, 他一直头痛欲裂。他跟着的那些侍卫们有顾虑地远离他,他哂笑一声,倒下便睡。 天昏地暗,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疑似陷入梦魇, 也似鬼压床,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林斯年喘着粗气, 挣扎不出噩梦,反在梦中越陷越深。他做着一个离奇无比的梦: 梦中与现实的前情并无不同。 他依然被林宰相的府中人找到,要他进长安当风光的宰相家郎君。他依然在路上偷驿站小吏的东西,被小吏追打,徐清圆帮他解围,悄悄递给他一饼。 他依然对她心情很复杂。既惊讶有人如此蠢,也因那人帮助的人是自己这样的人,而生起不安羞愧。 他听说了她阿爹的事,也知道她如今虎落平原。但是她那样明澈干净的人,立在淤泥中,也不沾尘埃,通体洁净;与他这样自甘堕落的人大相径庭。 他想拉她入泥沼,他又在犹豫着要不要伸出那只手。 积善寺一行,让林斯年亲眼见到徐清圆如何聪慧,如何抽身走出泥潭。他在梦中看着她的惊喜,与他在现实中感受到的完全一样。 之后梦境竟然不停,竟然继续向后走。 经过一段朦朦胧胧的空白,林斯年在自己父亲手下不断受挫,而徐清圆这段时间不在,他的崩溃几乎到了极点。 于是在梦中,等到徐清圆再次出现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将她强抢。 他不在乎她阿爹的事,不在乎她去了哪里,她想做什么,她和晏倾又有什么样的关系。 他只是需要一个人陪在自己身边,让自己喘得上那口气;他只是需要她的聪慧,帮他一起对抗他父亲。 若是徐清圆真的像她在积善寺时表现得那么聪明,若是徐清圆依旧是那个在进长安的路上递给他一张饼的心善女郎…… 她为什么不肯救一救他呢? 她难道看不出,偌大长安城,人人皆有派系,各有谋算,只有她和他是天生一对的可怜人吗? 但是梦中的徐清圆,显然并不那么想。 从被他夺走的那一日开始,她就在抗争,就在无论如何也不肯屈服。他以为时间久了就好,以为她和世间所有女子一样,总会习惯无法受控的生活。 而他父亲斥责他强夺徐娘子。可他父亲越是训斥,他越是强要徐清圆。林宰相对他毫无办法,有时也盼着徐清圆能让林斯年改改性子。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林斯年在梦中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兴奋。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前行——晏倾入狱,却在弹劾林宰相。朝廷那些争斗将林宰相卷入其中,宰相难以独善其身。 林斯年太希望晏倾赢了。他无数次幻象自己父亲被拉下马、最好被凌迟的下场。 因为晏倾和他父亲为敌,他连晏倾弹劾他强抢民女,也当做是对付他父亲的手段。毕竟偌大长安城,做一个纨绔子弟,并不算什么。 他兴奋地等着这一切落幕,他有时候回到府中,会把晏倾的事告诉徐清圆。徐清圆会在这时候安静下来,静静聆听。林斯年以为,徐清圆是在关心林宰相会不会落马。 但是当晏倾身死狱中的消息传来,林斯年才知道原来徐清圆从未屈服,从未为他开心。 朝堂争斗,林斯年和父亲之间的怨恨……徐清圆从不关心。她被关在林斯年的小小宅院,她抗争着一切,因她保留着希望,她在等着有人可以救她。 如果那个人不在了,她的一切等待都变得没有意义。 徐清圆逃跑了,林斯年在出京路上抓到她。她机灵,冷静,在逃跑的马车中见到他时,她端坐于车中,静谧安然,不悲不喜。 美丽空灵,却虚弱得快要凋谢。 梦中林斯年何其生气,他将她扑倒在马车中,揪着她衣领,满目扭曲:“是谁助你逃走的?你要跟谁走?” 她在梦中苍白着脸,只怀中抱着一个东西。 林斯年气得狠了,他以为她藏的东西一定是姘头的定情之物。 他抢夺她的东西,她不肯给。一介大家闺秀,在半年的囚禁中羸弱苍凉,却在此时迸发出无限勇气,去保护她藏的东西。 她终究不是林斯年的对手。 林斯年将东西抢走,惊讶地发现这仅仅是她贴身藏着的玉匣子。他最初认识徐清圆的时候,这玉匣子就在她身上,这应该是她父母留给她的。 林斯年少有地迟疑,看着身下苍白的、一滴滴掉着眼泪、却一声也哭不出来的女郎,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是混蛋。 他将她纤弱的身子抱入怀中,抚摸她面颊,亲她哄她:“对不起,我太生气了……我以为你和那个晏倾……原来是你爹娘留给你的,你为什么不说? “露珠儿,别和我对着干了。我们好好过日子行不行? “你是嫌恶我最初的强夺么?你放心,等我弄倒了我爹,我就给你名分……露珠儿,你这么聪明,你帮帮我好不好?” 她只闭着眼,不吭气,不回应。她的眼泪冰凉,但在他夺走她的玉匣子,又将玉匣子小心翼翼地放回她怀中后,她再不掉眼泪了。 在梦中林斯年看来,徐清圆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又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她只是不再对抗他的碰触、他的亲昵,但她依然不言不语。 他每日从府衙回来,都看到她坐在窗下,望着天边白云发呆。无论他对她如何好,她都不可避免地一日日枯萎下去。 她病得厉害,请来的医师为她看身体。 医师说她:“抑郁于心,难以疏解。” 若无法疏解,只会这么一日日病死。 那晚,林斯年跪在她面前,头枕着她膝盖,手捂着脸低声哭,低声求她——他对她这么好,她到底在抑郁什么? 林斯年恳求:“我们成亲好不好?我帮你找你阿爹阿娘,让你明媒正娶好不好?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你为什么……和我一句话都没有!” 他愤恨无比,快被她弄疯:“你是哑巴吗?认识我之后,进我府门之后,你就再也不会说一句话了吗?” 那夜他如何地哭,如何地哀求,都像是过堂风。 林斯年不断请医师为她调理身体,每个医师都摇头。 林斯年看着她越来越羸弱,他心中开始恐慌:若是连她也要离开了,还有谁可以陪他?可他已经做尽了一切好事,他不知道她到底如何能够看他一眼,能够不再“抑郁于心”。 就在这个时候,徐清圆怀了孕。 于是那夜大醉之后,他兴奋无比,拉着她说许多亲昵的话,她早已习惯。 他畅想他有自己的孩子,畅想他不再孤寂,有妻有儿能陪伴他左右。他也说他不和自己父亲斗了,他愿意带着她和孩子远离长安,若她喜欢隐居,隐居一生也无妨。 酣睡中,林斯年落了泪,他埋于她颈间,呼吸浑浊:“对不起。” 徐清圆并没有反应。 直到他说了下一句:“其实你一直爱着晏倾,是不是?” “可是晏倾早就死了!不是我害死他的,你凭什么惩罚我?怪他自己身体不好……怪他自己熬不住!这朝堂之上的事,本来就波涛诡谲,一朝生一朝死。你不能拿他的死来惩罚我。” “露珠儿,你到底如何才能原谅我,才能爱上我?没关系,有了孩子就好了……我们可以熬一辈子。” 说不清这是极致的爱还是极致的恨,说不清这则罪过要折磨多久才能释怀。 醉酒中,梦中的林斯年浑浑噩噩,不知道他压着的女子,睫毛垂下,泪水再次无声滚落。 这是梦中林斯年活着的最后一夜。 半年的囚禁,他对她的宠爱到达了无人能及的地步。这座府宅,即使她要逃走,也比之前容易很多。但是徐清圆推开醉酒的林斯年,她赤着足下地,并没有逃离。 她在林斯年的这座私宅,放了一把大火。 林斯年被烟雾熏起来,整个后宅仆从们惊慌救火。仆从们也许能逃走,林斯年被困在门被拴住的寝舍中,却没那么容易逃走。 林斯年跌撞着撞开门,隔着烟火,看到一身雪白的徐清圆走在最高楼阁的屋脊上。 她怀中抱着她那方玉匣子。 林斯年惊惧到极致,他大吼着奔过去要救她:“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即使你要走!你先下来……你不要死,露珠儿!” 徐清圆低着头,看下方仆从们的逃窜,林斯年背着人群往火中奔跑。 她美丽清薄,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是夜晚最晶莹动人的一滴露珠。 徐清圆抱紧玉匣子,在被林斯年囚禁半年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绝不屈服强夺我的人,绝不为我厌恶的人生儿育女。” 她站在夜火中,走在屋脊上。头顶星光烂烂,下方火舌喧嚣。 林斯年终其一生,都不知道她畏惧大火,不知道她心底最深的秘密,她也不让他知道。 星光下的火上之路清幽灼热,她衣袂飘飞,温婉洁净。她抱着她的玉匣,纵身跳入了火海—— “清雨,我来殉你。” 林斯年崩溃倒在火中大哭:“不——” 决绝而残忍,最靠近希望的时候希望毁灭。林斯年死前方知,徐清圆原是这世间最能忍、最心狠的女子。 -- 林斯年喘着气从自己的噩梦中苏醒,四月天中,他出了一头热汗,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清晨的被火烧后的积善寺,空气中流窜着焦木的味道。 他的侍卫们在一桩树下窃窃私语,见到他醒来,犹豫一下后来请安。林斯年顾不上他们对他的不恭敬态度,爬起来抓住一人就问:“徐清圆呢?晏倾呢?” 侍卫们回答:“啊,京兆府和大理寺的人,一早上就带着所有人下山了……” 整座积善寺,现在已经空了。 林斯年听到这话,怔忡一瞬,然后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捂着自己狂跳的心脏,向下山路追去。 他说不清原因,他不相信一个梦境,但是梦中的伤痛真真切切,痛彻心扉。他醒来后大汗淋淋,不知道如何是好之时,只知道先追去—— 林斯年追出积善寺没多久,便看到了大批部队。 他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积善寺的女尼们、梁园女子们、梁丘、梁老夫人、抓到的泼皮们,全都被押在中间下山,被京兆府的人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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