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斯年以为这样就能让宰相蒙羞,名声受损,仍天真了些。 而皇帝离去前,突然专门看身后跟随的众大臣。他猝不及防地看向晏倾,目光如隼:“昨夜出事前,晏少卿离宫后,一直和徐娘子在一起?” 晏倾怔一下。 他察觉皇帝似乎别有用心,但他确实不明白皇帝问这个的意图。他和谁在一起,似乎与昨夜案子没什么关系。 他抬起的清黑眼瞳中的迷茫,让皇帝眼中笑意加深。 而皇帝再看一眼默默躲在最后面的徐清圆,见那位娘子听到他的问题,睫毛如蝶翼一样飞颤,慌乱地抬眼望来,又抑制着低下头不敢看。 仅仅仓促一瞥,皇帝已经看到徐清圆的骤然脸红,以及眼中的略微失落,还有些……紧张。 皇帝心想,看来不通情、事的晏少卿遇到的那位徐娘子,非但不是和晏少卿一样榆木脑袋,还有一颗玲珑心肠啊。 晏倾没听懂的揶揄,徐清圆听懂了。 皇帝抬手要拍晏倾的肩,看到晏倾神色僵硬,他的手停顿了一下,背到了身后,不为难这个青年才俊了。 皇帝笑着说:“那可精彩了。朕的广宁公主,也心慕晏少卿啊。清雨你啊。” 晏倾终于意识到了皇帝的意思,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徐清圆一眼。徐清圆与他目光对一下,又低下了头,手指攒紧袖中帕子。 而暮明姝咳嗽一声,才让晏倾看了她一眼。 公主殿下神色也很勉强,对他颔首一笑,做戏的心情没有多少。 众人心事各异地告退。 徐清圆跟在诸位大臣身后,默默想着皇帝那揶揄,是调侃晏倾吗?她不禁为晏倾担心,若是陛下真的将公主许配给晏倾……这时候,徐清圆听到走在自己身前的两位鸿胪寺的官员小声说话。 一个愁眉苦脸:“南蛮使臣团该用什么礼节刚商议好,现在就出了这种事,是不是又得重新廷议?我已经好几天没挨家了,我家夫人都生气了。” 另一个道:“哦,礼节已经商议好了?我休沐了两日,你们办事不慢啊。你们本来商议的是用什么礼节?” 前一个人回答:“当然是君臣之礼了!前朝好多典籍记录都弄丢了,我们和礼部那群老头花了好多时间找古籍资料,才勉强找到点儿依据。咱们和南蛮建交,就应该按照‘异内外’的道理,南蛮国的地位当在诸侯王之下,我们用对诸侯王的礼节对他们就好。” 后者抚须:“唔,异内外,不错不错,有些道理。他们一个蛮夷国,总不能比诸侯王位子高。你们商议的不错。” 徐清圆听着他们这么说,若有所思,欲言又止。她默默想到了自己读书时听阿爹讲那些国与国之间的礼节时,爹不是那么说的…… 她有心想提醒几位大臣,又觉得以自己的身份,提醒朝中大臣很奇怪,旁人也不会尊重她的意见。 她默默低头,心事重重地想着这些。 韦浮在后咳一声:“露珠儿。” 她回头,对他行一礼。 她以为自己这位莫名其妙的师兄叫住自己,又要说什么莫名其妙的大道理。但是韦浮只是叫了她一声,看着她笑了一笑,并没有再说奇怪的话。 他温雅俊秀,跨过门槛,抬起头,轻声:“露珠儿,天要亮了啊。” 徐清圆从他肩头看去—— 穿破层云,旭日东升,红霞铺天。 那横亘了许久的黑夜,被驱开一片洞,日光从中照射而下,长安城笼罩在晨曦与白雾中,巍峨雄壮,朝气蓬勃。 -- 这一日早朝中发生的事,我们不得而知。 长安城中百姓津津乐道的,是昨夜的宰相家热闹的家事。他们传得神乎其微,一开始只是“宰相家郎君绑了自己妹妹和外国使臣合作”,后来已经传成了“宰相和异国使臣勾结,说不好要叛国”。 不得不感慨,大魏朝民风的开放——街头巷口上这些带着传奇色彩的故事演义,朝廷并不派人禁制。 长安城的百姓在茶前饭后既可以追忆前朝的太子羡,也可以编排如今的当朝宰相。这些传言只要不闹出大事,朝廷往往听之任之,不加干涉。 但是林承驱车一路回府,听到茶馆中百姓们对自己的编排,心中又痛又震。 他为国操持数年,从更早的时候就为了天下奔波。他熟读诗书,严于律己,将圣人之风当做目标,希望大魏国民昌盛,万代可期。兢兢业业数十年,他的口碑,被林斯年如此败坏。 当夜宰相府中众人悚然,仆从们纷纷去请在屋中抹泪的长陵公主:“殿下,您快去看看郎主,他快要将郎君打死了!” 长陵公主本就对自己夫君曾经和他人生过一个林斯年而耿耿于怀,如今自己女儿因为林斯年而被绑,她没有冲过去找林斯年算账,已经十分客气。 虽然夫君安慰她说敌人不会动女儿一分一毫,女儿很快会被寻回,但是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就这么丢了,她如何不急? 红着眼睛偷偷哭的长陵公主听到宰相在打林斯年,只觉得快意:“活该!我早就说他这个儿子不是好东西,让他不要把儿子寻回来。他非不听,非要找儿子……林斯年是儿子,若若就不是他女儿吗? “我们若若那么可怜,呜……” 她又忍不住哭了起来,但是侍女前前后后来了好几拨,说林斯年要被打死了。这位心善的长陵公主心中便开始不安,她想到自己夫君往日那严苛的家风,也确实怕林斯年死在夫君手中…… 她并非维护林斯年,她要维护宰相的名声。 夜灯飘摇,咣咣打在门窗上。长陵公主被侍女扶着去后院。走在长廊中,她看到庭中触目惊心的一幕: 数十卫士手中拿着木棍,围站庭院。庭中的林斯年被五花大绑,被打得倒伏在地上,爬不起来。而棍棒加身,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哐哐”的敲打落在林斯年身上,骨头断裂声让人心惊。 长岭公主迷惘地看到自己夫君坐在太师椅上,直面那倒在血泊中的年轻人。 林承面无表情,林斯年手上脸上、全身都是血,却也面无表情。 父子二人的傲骨,在此时的相似,带给旁人震撼之时,也有惊惧——谁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 长陵公主不禁叫道:“夫君,大郎要被你打死了!” 坐在太师椅上的林承垂目,看着血泊中的林斯年。他淡漠无比:“玉不琢,不成器。只有打断他一身骨头,他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长陵,你得庆幸他对朝中事务不熟,不然他将之告知那位云延王子。今日等着他的,就不仅仅是几棍子打了。” 长陵公主犹豫道:“……但是,他快撑不住了。” 林承道:“是么?林斯年,你服不服?” 长陵公主祈盼林斯年说个“服”字,可她只听到了深夜中,林斯年沙哑的低笑声。这个血泊中的青年浑身沉痛,一点都爬不起来,可他抬起头,满脸血中的眼睛因过亮,而带着骇人的扭曲诡异神色。 林斯年喘着气:“玉不琢,不成器……你晚了好多年啊。现在会不会太晚了?难道我长成的样子,你有什么不满意吗?” 他眼里带笑,笑中凶狠如狼,语气却亲昵:“爹,你哪里不满意?我再变本加厉好不好?” 林承“砰”地摔了手中杯盏:“你绑架若若,还不知悔改!” “我确实对不起若若,”林斯年声音很轻,语调缓慢,带着疑惑,“可这难道不是爹言传身教教给我的吗?我丢掉若若,和爹丢掉我和娘,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长陵公主不敢去看林承在夜中的脸色,她想那一定是苍白的、麻木的。她一直知道夫君在娶她之前,曾有过一个前妻。但那是林家不能提的忌讳,这么多年,只有林斯年敢提。 林斯年从血泊中爬起来,笑着看林承:“我还比爹你强些呢。” 林承咬牙:“给我打——” 木棍再一次地招到林斯年身上,将这个刚刚爬起来的青年再一次打倒。林斯年疯狂大笑,满嘴血迹,他笑得更加戾气满满: “爹,我这条命不值钱,我命比草芥。我可以拿我这条命给若若赔命啊,但是爹你的命值钱啊,你怎么拿你的命给我和娘赔命啊? “爹,找我回来的后果你不知道吗?我就是来折磨你的啊!如果惧怕,你杀了我,丢弃我,毁了我啊!像你对娘做过的事一样,你不是很擅长吗……” 林斯年又对公主笑:“殿下,你知道你夫君是怎么抛弃我娘的吗?你知道我和我娘是怎么长大的吗?你知道他是多么虚伪可怕的人……” 林承怒吼:“给我打!” 宰相吼声、棍棒打击声、青年疯狂的笑声,都让宰相的后院变得像人间地狱一样。 这夜色诡谲,长陵公主不禁打个战栗。多年来只见过夫君尽忠职守一面的她,开始好奇夫君的另一面。林斯年口中的“娘”,遭遇过什么。 林承是付出了什么,才娶到她的? -- 这一夜,徐清圆秉烛写字。 她没有再见晏倾,因她此时已不方便再去见他,给他造成困扰。 傍晚的时候,风若登门来拜,告诉她说,晏倾明日就要离开长安,可能短期内都不会回来了。 徐清圆猜晏倾是不是被安排去追拿云延王子之事,但她又想到七夕夜时晏倾就说自己要离开长安。朝廷之事她不好多打听,只是心中惆怅,无言以对。 徐清圆不愿再多想那些,她熬夜写字,将精力放在另一件事上。 -- 朝中人都以为皇帝将救宰相之女、和使臣团谈判的事交给了晏倾,所以晏倾才要这么快地离京。 正扮演着爱慕晏少卿角色的暮明姝本心烦意乱,因为皇帝训斥她七夕夜乱跑之事而生气。她听到晏倾要离开,想到自己如今的立场,立刻骑马出府,登上城楼为晏少卿送行。 守城的守正欲言又止:晏少卿在楼下,公主殿下要送人出行,连人都不见,是不是太卑微了些? 可是暮明姝一路寒着脸,让守正不敢说话。 暮明姝登上城楼,看向城外的车马,目光微微闪烁一下。 杨柳依依,灞水边,她看到了简单的一车一马,看到了晏倾那个走到哪跟到哪的侍卫风若,看到了长身如玉的晏倾。让她意外又不意外的是,她也见到一辆马车停在路边,翡翠长裙的徐清圆被侍女从车中扶下,向晏倾走去。 暮明姝手摸着自己右手上的绷带。她一边看着下方的有情男女,一边抚摸着绷带。 绷带下手掌心的伤,是七夕那夜跟云延王子动手时弄伤的。她又惊又怒,因她竟然会输给云延。 暮明姝睫毛低垂,面无表情地拆掉手掌心的绷带,看着自己手心被划出的这一长条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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