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宴容被她哭得微乱, 来不及擦她断了线一样飞掉的泪珠, 音色寂静而无奈:“这么伤心?” 谢青绾热乎乎抓着他的手, 一开口便有止不住的难过和哭腔:“宫墙好高啊, 门也好高……” 幽晦的夜色里,身前人缄默如一尊不通喜怒的石像,伫立原地低眸凝望她:“别哭。” 谢青绾攥他腰侧的衣料,轻扯着慢吞吞地晃,恳求他:“殿下,我们回房安置罢。” 顾宴容目光极淡,仿佛旁人眼中煎熬如炼狱的十二年幽禁没有在他身上刻下星点痕迹。 他内敛、理智而极端清醒与自控:“绾绾,我得回来看看。” 熟悉的掌心终于贴上来,拭去她眼尾将坠不坠的泪花,语气中似有叹息:“先送绾绾回去?” 谢青绾无意识拿蹭了蹭他的手掌,有些出神地止住了眼泪,不大明白他为甚么执意要走这一遭。 她紧巴巴攥着那只手,又往衣袖里藏一藏,捂得愈加热乎:“我同殿下一起。” 自天启二十五年昭帝崩逝,顾宴容踏出幽宫,这座阴森颓靡的宫殿便再未启用过。 踏进去才发觉庭院仍旧整洁,像是洒扫的宫人从未断绝过一样。 幽夜间不知名的孤鸟啼鸣,伴着微末的夏虫与时有时无的猫叫。 谢青绾默不作声,只是更紧地往他怀里贴了贴,恨不能挂在他身上一样。 推开又一道门,她被顾宴容半牵半抱着入了内室,吹燃火折,点起一支不知几时剩下来的残烛。 光火昏黄,照清了室内凄清简陋的陈设。 谢青绾不忍环视,被他牵着在简陋至极的方桌边落了座。 顾宴容坐于她对侧,摄人的五官披于幽夜之间,被烛火照出三分深寂与浓墨重彩的意味来。 他取了架上尘封的那坛酒,斟满整樽,隔着生死与窗外千年一瞬的月光,遥祭了这一樽酒。 谢青绾烟眉凝蹙,端坐在幽庭中简陋之至的桌椅上,看顾宴容不轻不重地搁下酒樽。 他仍旧不沾酒,目光落在那片水痕上,长指轻叩着酒樽不疾不徐地开口:“太平清明,盛世未衰,可告列宗。” 显然不是对她说的。 谢青绾无端联想起那场相亲宴上,平帝威严却温和的笑意,连同他倾身过去与摄政王耳语的模样。 每一处细节,都不像是皇帝对一位威胁皇权的野心家该有的态度。 相比之下,顾宴容同当年的平帝,倒更像是寻常的兄弟手足一样。 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顾宴容又斟一樽酒,沉沉开口道:“明日便是先帝的诞辰。” 谢青绾不知这其中有何关联,只磨蹭着往他靠拢,十分难得地伸出了惯常蜷藏在袖中的手,用自己掌心那点微薄的暖意给他捂着手。 他指尖少见地凉,不知是风寒初愈的缘故。 顾宴容似乎没有甚么情绪,也不去动那樽斟满的酒,只开口道:“自我入这幽庭起,先帝便会在每一年生辰的头天晚上前来探望。” “他极受昭帝宠信,生辰宴盛大,宴前一晚正是皇宫极为忙碌的时候,守备松懈,可以轻易潜进来。” 幽宫无岁月,他便数着别人的生辰,在这座荒芜寂静、遍布诛邪符阵的幽庭里度过了人生十二年。 谢青绾甚至想象得出他长身立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日复一日地挥剑,习武。 或用指尖沾着冷掉的茶,不厌其烦地临摹、习字。 仿佛这十二年不再是世人口中模模糊糊一带而过的字眼,是一朝朝一暮暮,是十二个春去秋来,数以千计的昼夜交替。 他在这个简陋至极的牢笼里与世隔绝,阴暗潮湿中的鼠蚁与密密麻麻贴满符咒的、不可逾越的四面高墙是他全部的陪伴。 黑暗里延伸出无数条恶念混成的手,攀扯着要将他拉进深渊里去。 平帝像是一个支点一样,在固定的时间里供给他书册、刀剑、一切可以使他武装自己、逐渐强大的资源。 少年时的顾宴容疯魔一样汲取一切可以使他变强的力量。 以皇皇室血亲来算,他本该称昭帝一声父皇,称这位英年早逝的平帝为二哥。 谢青绾觉得他像是蒙在漳雾里,分辨不清更捉摸不透的一道孤影。 而现下,那片遮天蔽日的漳雾随着他的讲述逐渐散去一些,露出凡人骨血的本质来。 顾宴容十八岁走出幽庭,而今已是第五个年头。 他脚踏权巅,再讲起这些旧事,没有分毫的痛楚与惨淡流露,平淡得仿佛是别人的故事一样。 谢青绾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却更没来由地觉得,他似乎并不需要安慰。 她安静坐于对侧,听他讲完这个故事。 “他少时被定为储君,在这皇权倾轧的泥潭里难以抽身,走的每一步都需细细斟酌。我凭手信联络母亲背后的戚家,助他登临极位。” 谢青绾隐隐知道,以这位杀神的城府与手腕,既有这样的时机,他所做的便绝不止襄助平帝这么简单。 顾宴容却不欲多言,只说:“平帝即位不足一年,忽然恶疾缠身,顺势放权,下了摄政监国的旨意。” 昭帝子嗣凋零,多重病不起甚至年少早夭,平帝顾景同已是其中难得的体魄康健、天资卓绝之人。 熟料平安顺遂二十余年,哪怕登临极位后,却依然逃不过宿命一般的英年早逝。 “平帝崩时,只说要我扶持幼帝,守望江山。” 顾宴容乃是当年昭帝嫡后所出,是这个王朝最毋庸置疑的继承者。 及至戚皇后病逝,顾景同的母亲殷贵妃才被抬为继后,也赋予了少年的顾景同承继大统的资格。 平帝却至死都不曾疑心过,这么一个毋庸置疑的继承者,会否在他身后图谋皇位。 他笃定至此,想来年号永镇,要镇的也不是摄政王这个“邪祟”。 谢青绾才要开口,忽然没来由地轻咳了几声,才后知后觉地品出一点冷意来。 她近来温养极见成效,近乎要忘记这么这么一把孱弱病骨。 顾宴容微低下头,无声替她拢紧斗篷,抚背顺咳。 谢青绾起身很是自然地往他外袍里钻。 顾宴容抚着她后背的手一顿,反应近乎淡漠,却纵着她任意汲取自己身上的热意。 少女松散挽起的乌发垂落下来,有些毛茸茸的脑袋很是肆意地往他颈窝里曾。 顾宴容捕捉她单薄却温度不减的呼吸。 世上唯一一个被他默许靠近的人热烘烘地贴上来,嗓音在清冷银辉里带着暖和亮:“扶持幼帝,守望江山,殿下做得再好不过了。” 像是哄骗稚童一样。 谢青绾低低压下一个呵欠,抵在顾宴容怀里,却不说回房,反而挂在他身上黏乎乎问他:“皓月辉辉,殿下可愿同赏?” 眼睛圆而漂亮,映着昏灯与玄袍冷面的他。 顾宴容倦倦拧起眉,玄冰铸起的外壳一寸寸龟裂,剥落,他低头靠进少女纤弱却温定的怀里。 他甘愿她像哄骗稚童一样哄他。 幽庭环立的高墙在将星空切割为四四方方的一块,十二年前的少年在这四方的天空之下困顿潦倒。 十二年后,他们踏着幽庭暗落的飞甍,在重檐上看万丈月辉,看无垠无际的天穹。 谢青绾缩在他宽大的外袍里,不知不觉间熟睡过去。 月辉下少女的睡颜清晰而宁谧,顾宴容仍旧沉寂,低眸出神许久。 他的故事避开了幽庭汨汨成河的鲜血,避开了连夜运往乱葬岗的每一裹草席,连同他眼里血红色的月亮,手中滴血的刀。 他有所保留,避开了那段充斥着失控与屠戮的时光。 顾宴容抱着沉睡的、毫不设防的谢青绾,沿着来时的路缓缓回到临山殿里。 他在踏出幽庭的那一刻,已经碾死了一切妄图掌控他、操纵他的人,无论鹰犬还是蝼蚁。 他清醒,自持,保有对自身绝对的主宰与掌控力,那段旧事永不会重演。 她不需要知道。 谢青绾埋在他怀里呼吸平缓。
第32章 倘若 ◇ ◎祖母常夸我幼时很乖◎ 四月初一, 平帝诞辰,燕太后在嘉祥宫设家宴。 谢青绾昨夜吹了风,虽没有起热,却已咳了一宿没能安生。 她苦着脸被顾宴容堵困在矮榻的角落里, 一勺接一勺地喂着姜汤。 男人长指拈来一颗樱桃, 喂到她唇缝间, 被谢青绾潮红着脸躲了开来。 昨日那枚樱桃在唇舌勾.缠间被榨成稠糜的黏汁,甜得她头脑昏沉, 偏顾宴容还要意犹未尽地舐净她唇角的汁痕,逼问她甜不甜。 谢青绾如今一时见不得他再拿那冷白的长指捻弄樱桃。 只是她满心羞耻, 顾宴容却不肯轻易饶过去。 他又摁着人喂了一勺姜汤, 嗅到谢青绾身上因发汗而格外潮润的体香, 问她:“苦么?” 手心里尚藏着要喂给她的那颗殷红饱满的樱桃。 照苏大夫的方子熬出来的姜汤苦到令人发昏, 芸杏曾被她关照着用过一碗, 苦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青绾多年来喝的次数太多,倒也勉强可以忍耐, 她瞄到顾宴容手心里藏着的樱桃,十分有骨气地摇了摇头:“不, 不怎么苦。” 倘若眼底没有这一层可怜兮兮的水痕, 可信度或许更高一些。 顾宴容慢条斯理的哦了声, 放下那碗喂下去大半的姜汤,指腹粗砾,抿过她唇边那点苦褐色的药汁。 他搁了碗,却迟迟没有挪开堵困她的手臂与胸膛, 反倒撑着她身后墙壁, 好整以暇地看她抹着眼角。 昨夜幽庭里那一身的疏冷与寡淡仿佛褪去了很远。 他又变回那个冷静而极度理智的摄政王, 手握这个王朝里最绝对的掌控权, 而非耽溺于永不可追挽的过往。 有熹微的晨光透进来。 谢青绾才盥洗过未来得及挽发,索性任由及腰的长发披落满肩,仰头静谧而信赖地同他对视。 他沉定,强大,永远情绪平缓,永远可以仰赖。 这位永远可以仰赖的摄政王将带着他手心余温的樱桃压在她唇上。 他较谢青绾高大太多,纵使同样跪坐在美人榻间,仍旧需得低低矮下身,才勉强可堪与她平视。 像是靠近一只胆小易惊的猫。 长指从薄衾里捉出她的手来,顾宴容指腹蹭着她手心,缓缓贴过去:“绾绾。” 他在模仿她下意识的小动作。 樱桃缓缓推进她唇缝,长指触到热津,嗓音很轻地哄道:“吃给我看,绾绾。” 他眉眼专注,哄过一句便不再催促逼迫,只保持矮身探寻的动作,心思很沉地凝望她。 谢青绾很快在这样密切的注视里败下阵来,为难的张了张唇,噙住他喂的樱桃。 她因昨日的记忆有些羞耻,慢吞吞地咬破一点果肉,吃相斯文而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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