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绾有些为难。 纵使眼前跪坐着关切问询的是贴身伺候了她十年有余的人,仍旧令她觉得难以启齿。 衾被中藏着的手微微蜷起,她犹豫再三,在素蕊要急出火来的目光里很小声说了句。 素蕊第一反应是,昨夜她守了半宿,分明没有要水。 她安抚问道:“哪里破皮了,伤口疼么?” 谢青绾点一点头。 盖到下颌的衾被滑下去一点,她脖颈纤细,锁骨精致,再之后形容可怜,堪堪将要破皮。 难怪她攥着小衣纠结又为难。 才要说话,惯常早起的摄政王却竟推门折返了回来,手心里似乎握着只精巧的白瓷小罐。 隔着屏风听到他脚步声,谢青绾手忙脚乱地扯起衾被盖好。 素蕊福身退出去。 谢青绾心下乱糟糟的,敷过药潦草用了早膳,便紧巴巴地起身要逃。 顾宴容为她擦拭唇角的手一停,好整以暇地瞧她背影慌张,碎步急切。 谢青绾不敢回眸瞧上哪怕一眼他幽晦的瞳眸。 她对昨夜的印象只余下环绕上来的漆黑潮濡的雾气、顾宴容直烧起来的目光,与不容忽视的。 出阁前国公府里请来的妈妈只教过最简单直白的那桩事,顾宴容却像是哪里都要尝一样,逼得她无措。 谢青绾一时不知该找谁去说,若为这样的事避回娘家实在无甚必要。 她反应总是很慢,所需要的不过是很少的一点空间,能容她静下来自己琢磨而已。 摄政王府花园极广,湖岸石栏玉砌,在初初夏日的细碎清风里泛起涟漪微波。 是她当日随口取来的名字,唤作露央湖。 她不许任何人跟随,独自登上湖岸泊着的一叶孤舟,连同来掌船的侍卫都被遣退下去。 像是那日遇到顾宴容亲自来镇国公府议婚一样,一个人悄悄躲起来。 谢青绾遥遥回想,她那日的心境又是如何呢。 似乎尚是倦倦的打不起精神来,歪在敛池园那棵香樟树底下,吹了许久的风,满怀惆怅与心事地短暂睡过片刻。 彼时她烦乱,失措,为着这桩婚事连同未知的前路惴惴不安。 新婚夜顾宴容免去了合卺酒,又在她堪称无礼的追问下允诺了和离。 像是浮沉不定中交到她手中的一只锚,令她在无尽的茫然里有了一点踏踏实实的着落感。 谢青绾没有系舟,手臂支在船舷漫随湖波。 露央湖造得极为广阔,很有几分摄政王府炙手可热的气势在,她这小舟一时半刻想必是搁浅不了的。 谢青绾又漫无边际地想到今下。 不知摄政王府供的甚么灵丹妙药,她这把静养了十多年也未见成效的病骨似乎渐渐硬朗一点。 只是一点点,便足够令她发觉。 顾宴容的书房空大冷寂,她以那样不整的形容呆了许久,竟也没有发烧。 她想起顾宴容狩猎一样极具攻击性的眼神,想起他不知是像启蒙又像圈套的每一句话。 “你愿意的,绾绾。” “问一问你自己。” 彼时谢青绾尚且自顾不暇,哪有多余的心神分出来问一问自己。 此刻她在这片专为她开凿的湖泊上漫随波澜,湖水如丝绸一般从她指缝间悄然划过。 他要她问一问自己。 谢青绾想到他剜出的带血的指骨、蝶翼一样开绽的背部肌理连同贯穿咽喉的剑。 很奇异地,她没有太多的怯意。 她记得顾宴容盥去满手的鲜血,接下了她滑落的珠钗,夸她“凝脂柔荑,伶仃玉骨”。 记得昏沉中他低缓嗓音与暗藏疲怠的眉眼,他沉稳喂下的温热汤药。 记得干干净净藏在他外袍里躲避如雨的乱箭,听利刃贯穿骨血,听他纹丝不乱的呼吸。 她原来每一次都藏在顾宴容身后,没有沾到过星点血污。 哦,似乎有过一次,谢青绾没有端由地回忆起来。 他听到祖母家里的一位表哥,无意唤出她乳名的时候。 那个吻很凶,手掌把玩一样扣在她脖颈间,近乎是彻头彻尾的掌控,气得谢青绾一口咬在他颈侧。 见了血。 谢青绾想起彼时他幽黑的目光,连一身温热都淡褪三分。 也许不是因为嫌脏,更非恼她不知轻重,而是纯粹觉得,她不该沾血而已——无论是谁的血。 “你愿意的,绾绾。” “问一问你自己。” 谢青绾缓缓将手掌按在心脏处,慢吞吞想道。 他没有骗她。 顾宴容乘舟而来,只遥遥看到那叶乌舟上垂下一截骨感分明的手臂来,在春尽夏初的日光里蒙着晕辉,白如莹莹珠玉。 纤指浸没水中,随乌舟漫行间划出波纹来。 船蒿止住了那叶未系的舟。 谢青绾昏昏沉沉地回过神来,看到顾宴容将两只木舟绑在一起,步履极稳地朝她靠近。 木舟微晃。 谢青绾支起身,仰起脸来等着他缓步而至,像是翘首期盼着被早日接走的幼小孤兽,细声细气的:“殿下。” 顾宴容很自然地擦净她拨水的手,又给人披上自己的外袍。 他所能给的自由已经濒临界限。 谢青绾乖顺地被他环拥入怀,暖融的温度驱散湖上冷风与寒气。 顾宴容没有多问任何一句,只是明确又意味不甚分明地告诉她:“该回去了,绾绾。” 谢青绾没来由地联想起书房里他深而危险的眼神,想起他很低的、似乎压着甚么的呢喃:“总要给我一点甜头罢,绾绾。” 彼时听得她心颤。 舟近岸,才稳住身形,芸杏忽然来回禀道:“王妃娘娘,康乐长公主托人捎了口信来,等着您回话呢。” 谢青绾被这位摄政王一语不发地牵着,还未酝酿好如何开口,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桩事打断了。 她只好道:“传罢。” 便有婢女小跑着来问了礼,跪在跟前将头埋得很低:“见过殿下,见过王妃娘娘。” 她是极恭敬的模样:“奴婢是康乐长公主殿下遣来与娘娘捎口信的,我们殿下每年四月都会到佛庙祈福,同行的也尽是女眷,更有皇宫禁军护送,想问王妃娘娘,今年可愿同去。” 她叩了个头:“因着时间有些赶,后日便要启程出发,这才急匆匆遣了奴婢过来,问过王妃娘娘的意思,奴婢也好回去向长公主殿下交差。” 听她一口气讲明许多,谢青绾并未当即应下,先道:“且起来回话。” 婢女这才敢起身。 佛庙祈福,往往一去便要数日,同行的又尽皆是女眷,想必这位摄政王权柄再大也不能跟来。 倘若是今晨来问,她一时心乱如麻,为躲这位摄政王,兴许当真便要应承下来。 而今她厘清了繁绪,已没有了躲逃的必要。 打心底里,也不想独自离府。 只是康乐率真简单,是她格外喜欢与之相处的玩伴,谢青绾不愿拒绝得太过轻率,象征性多问一句道:“是去哪座佛庙?” 顾宴容目光一瞬沉下去。 婢女尚一无所觉地答:“回王妃娘娘,我们殿下常去的是寒林寺。”
第35章 私印 ◇ ◎绾绾想看么◎ 南楚崇尚礼佛之传统自古有之, 及至开顺年间,恪文帝愍民惠礼,对佛家至为崇奉,更使这一风气鼎盛空前。 康乐平素常去的不是被奉为皇家寺院的佑宁国寺, 反倒是深山里那座空幽寂静的古刹。 寒林寺, 也是祖母常去的地方。 谢青绾有些意外:“寒林寺僻静清苦, 缘何不去更近一些的佑宁国寺?” “这……”婢女一脸为难地埋下头,“主子的心思奴婢也不清楚。” 湖畔时有风起。 谢青绾拢了拢那件明显不合身的沉黑外袍, 迟钝没有留意到身侧摄政王渐浮上来的一身气魄。 她嗓音温软,鸦色的睫羽微微一敛, 不笑也似含笑一般:“这一去怕是要十多日才回罢?” 手掌忽然不轻不重地揉过她纤腰。 在宽大黑袍的遮掩下与她不设防的间隙中, 如藤蔓一般绞缠上来, 沿着曼曼线条轻车熟路地往上。 天光昭昭。 大庭广众。 昨夜潮而热的记忆纷至沓来。 谢青绾面上竭力不动声色, 隔着外袍近乎慌乱地捉住那只手。 幸而周遭侍奉的无不埋头屏息, 在这位积威深重的杀神面前大气不敢出,更全然没注意到衣料掩盖下不为人知的侵进与拮抗。 那婢女听出她话中考量, 还在着急禀告道:“回王妃娘娘,我们殿下往往不足六七日便要打道回府, 必是用不了那么多时日的。” 她埋头又等了许久, 才听见这位主子嗓音更轻三分:“你且回去禀了你家殿下, 寒林寺路远难行,我抱病多年只怕受不得这样的劳顿,委实没办法同她一道了……” 话音不知缘何顿了顿,再便只闻那把小嗓子刻意压低, 很有几分怄恼地凶巴巴念道:“殿下。” 四下俱是一惊。 露央湖畔的粗使下人皆是新来府上, 只听过赵大管事教如何伺候王妃, 殿下同王妃如何恩爱。 可真见了这位王妃对摄政王蹬鼻子上脸的模样, 登时骇得跪下去。 又恐于他最不喜吵闹,硬是撑着连句求饶都没有。 窒息间,忽闻有沉而悦耳的男声很轻地哼笑,低到仿佛只是风里卷携过来的一瞬错觉一样。 谢青绾话中带了一点涟涟的呼吸:“山中寒凉霜重,我这里有两件细绒新织出来的薄毯,正合时节,教芸杏领你去取。” 她沉吟一瞬,补充道:“上回康乐问起那件寝衣,似乎很是心怡,可巧近两日樾湖又送了两匹料子来,你一并捎回去,也算我答谢她的情意罢。” 众人散去。 谢青绾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被捉回去补上了晨间未来得及服用的那碗汤药。 “殿下。” 她在书房沉木椅中坐如小小的一团,因着这只木椅太过笨重,轻易不好走动,只能困坐其中,朝他招着手。 书房上首摆着一张通体沉香木雕琢的书案,宽敞气派。 顾宴容坐在书案另一头,从堆成小山的文折里缓缓抬起眼来。 他搁下笔,近乎温驯地被她细嫩粉白的手勾过去:“无聊了?” 谢青绾摇一摇头,仍旧抬着湿乎乎的一双圆眼望他,嗓音也跟着潮漉:“不是,你过来一些。” 她惴惴不安地等着顾宴容走近,开口想要告诉他,她想通了问题的答案。 顾宴容手掌撑上椅背,闲闲地俯身贴近,开口时轻淡若过云而散的烟:“还疼?” 谢青绾近乎是电光石火之间骤然意识到他指的是甚么,涟涟呼吸声都不可置信地一凝。 酝酿许久才积蓄出来的一点勇气顷刻之间散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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