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金秋时节,又逢秋狝,陈述白却下令要保护飞鸟走兽的繁衍生息,将狩猎改为秋竞比试,包括会操、角抵、蹴鞠、投壶、捶丸,外加六艺中的御、数、乐、射四项,朝廷和民间有意者皆可参与。 内廷森然,好不容易有个在圣驾前露面的机会,宫人们争相报名。 决赛之前,宫廷内外开始了一轮轮的筛选,不少人也因此声名鹊起,获得一波波的赞叹。 尚衣监内,殊丽看着绣女们在庭院里练习投壶,没有阻止,却也没打算参与。 与天子交恶后,她每日除了上下值,以及出宫探望陈呦鸣外,几乎闭门不出,以防被有心之人奚落报复,不过,因着尚宫的身份,也不至于被踩进尘埃里。 木桃拿着无镞的箭矢跑过来,笑盈盈道:“姑姑也来试试!” 在投壶上,木桃有些天赋,是尚衣监最拿得出手的选手,殊丽替她擦拭额头的汗,“练练就歇会儿,别没完没了的。” 木桃的兴奋摆在脸上,很渴望在投壶中拔得头筹,拿到奖赏,“姑姑你看。” 她瞄准庭院中的哨壶,“嗖”地扔出箭矢,正中壶口,引来绣女们的拍手叫好。 殊丽也为木桃的天赋感到震撼,若非不愿做出头鸟,她该将木桃带去御前好好显摆一番,叫天子瞧瞧绣女们可不只有绣工这项技能。 木桃用衣摆抹把脸,兴致勃勃道:“姑姑,一会儿我去景仁宫送衣裳,回来教你。” 不愿扫了她的兴,殊丽应了声“好”,“早去早回,不可在景仁宫附近逗留。” “嗯嗯。” 木桃换了一身干净的宫服,带着两个绣女一同去往景仁宫,路上有说有笑,另两个宫女起哄让木桃往墙头上投掷石头子。 反正送完了衣裳,闲来无事,又在兴头上,木桃捡起花坛边的石头子,瞄准墙头丢了出去,石头子稳稳当当落在墙头上。 两个绣女捂嘴嬉笑,也捡起石头子往墙头抛。 “诶呀!哪个不长眼的?” 墙头另一边传来叫骂声,吓得三人拉起手欲跑,却被翻上墙头的小太监逮个正着。 “你们站住!” 小太监捂着脑袋跳下来,堵住三人的去路,“哪个宫的,在这里扔石头,胆子不小啊!” 一见小太监穿着西厂的衣裳,另两个绣女吓得瑟瑟发抖,话都不敢讲。 木桃是个胆子大的,挡在她们面前,笑着拱手:“我们不知墙后头有人,无意冒犯。小公公大人大量,别与我们一般见识。” 小太监指着自己头上的大包,横眉冷对:“这么重的伤,你说得可真轻松!” 木桃有点犯难,从袖口掏出二两碎银,塞在小太监手里,“酒水钱,还望小公公高抬贵手。” 看她们的穿着,小太监认出她们是尚衣监的绣女,想起掌印殊丽已在御前失宠,毫无顾忌道:“二两银子,你在打发要饭的呢?” 木桃手里只有周太妃赏的二两银子,心里犯难,“要不我给你打个欠条,你想要多少呀?可别狮子大开口,我们没有那么多。” 就在这时,禾韵娉娉婷婷地走过来,腰杆比往日直了不少,小太监立马换了谦卑脸,恭恭敬敬地过去行礼,看得木桃一愣一愣的。 禾韵瞪了小太监一眼,“你谁啊,跟我认识?” 小太监在西厂里跑腿,偷瞧过禾韵和张执的好事,知道禾韵背后的金主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自然不敢顶撞,“姑娘说的是,小的哪能认识您啊。” 说着,他让开路,请禾韵先行。 禾韵看都不看他一眼,却在越过木桃三人时,停下了脚步,“你们这是……” 跟自己姑姑有仇的,都是自己的仇人,木桃扬起下巴,摆出小孔雀的骄傲姿态,“不要多管闲事!” 禾韵嗤一声,转头看向小太监,“过来说说,怎么回事?” 小太监躬身走过来,将事情叙述了一遍,还添油加醋,说她们三个无视宫规,乱扔石头。 近些日子,禾韵正苦于找不到尚衣监的茬,今日大好的机会哪能错过,“知道该怎么做吧。” “?”小太监没听明白。 禾韵冷脸,道了句“没用的东西”,走到木桃面前,抬手扬了一巴掌,狠狠打在木桃的脸上,将木桃打懵在地。 两个绣女捂嘴惊呼,被禾韵一记目光扫去,“敢声张,连你们一块打!” 木桃反应过来,撸起袖子就要还手,进宫以来,有姑姑的保护,她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 见状,小太监一把抓住木桃的手腕,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木桃另一边脸上。 男子的力气比女子大得多,木桃被打偏脸,白嫩嫩的面颊红肿一片。 禾韵感到暗爽,原来报复人是这种滋味,她示意小太监继续,小太监毫无顾虑地连掴了木桃十个巴掌,又狠踢了她的肚腹几脚,把人打倒在地。 “行了。”禾韵斜睨一眼嘴角流血的木桃,无所谓道,“今儿只是在给你点教训,下次再敢犯宫规,当心自己的小命,退下吧。” 木桃捂着脸怒瞪她,眼前却花白一片,连路都看不清,嘴里全是血腥味,被扶起来时摇摇晃晃,失了还手的力气。 没顾及她的伤势,禾韵迈开步子,不忘回头讥嘲一句:“殊丽失势后,你们就是砧板上的鱼,与我无异。奉劝一句,以后在宫里要夹着尾巴做人,可别再惹事。” 甚至,还不如她,至少她拥有楚楚动人的外表,而她们三个,还是没长开的黄毛丫头。 木桃被扶回尚衣监时,殊丽正在和晚娘闲聊,听到绣女的哭声时,猛地站起身,就瞧见自己一手带大的木桃满脸红肿,鼻嘴流血,像露了棉花的布娃娃。 殊丽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颤着手去接木桃,“怎么弄的?” 两个绣女呜呜的哭,急得晚娘直掐腰,“别哭了,先说事情!” 听两人讲完事情的经过,晚娘骂道:“狗娘养的,那个贱蹄子是不是傍上哪个金主了!” 殊丽寒着眸将木桃扶到塌上,让绣女去请太医,可绣女自卑于自己的身份,不敢去惊动太医。 “太医都是给贵人们看诊的……” “你们照顾小桃儿,我去!”晚娘恨铁不成钢,提着裙摆跑了出去。 殊丽拿出药箱,先给木桃擦拭起脸上的伤口,见木桃反应迟缓,心里纠得难受,轻声道:“小桃儿有话对姑姑讲吗?” 听见殊丽的声音,木桃才有了反应,动了动黑白分明的眼珠,哑声开口:“姑姑,木桃好疼啊……” 殊丽忍着眼眶酸涩,轻轻拍拍她的肩,“没事了,上了药就不疼了。” 另一边,晚娘去往宫里值夜勤的太医署,禀明事情经过后,拉起一个老太医就往外走,“诶呦!您磨蹭什么啊,快跟我去看看伤患吧!” 老太医为难道:“我们都是为各宫娘娘看诊的,为宫女出诊……这得先请示司礼监啊。” 晚娘是个急性子,登时来了火气,“那您说,去司礼监请示哪位公公?” 掌印冯连宽在御前做事,哪有精力管这种小事,两个秉笔太监又有事外出,不在宫中,只剩下提督太监张执能做主了,老太医好心提醒道:“你去找张总管吧,他夜里一般在西厂或慈宁宫那边。” 晚娘道了谢,火急火燎跑去西厂,心里有所顾虑,毕竟伤了木桃的人就是西厂的太监。 可张执是内廷的大头目,应该不会跟底下人同流合污。 经通传后,她如愿见到了正在侍弄盆栽的张执。三十来岁的宦官,前途无量,除了声音,再难辨认出他是个阉人。 道了来意,晚娘躬身道:“那宫女伤得严重,还请张总管通融一二。” 张执的确不知木桃和禾韵的冲突,但心里没什么波澜,不会为了一个宫女破坏宫规,“你是宫里的老人,该知道每月有多少宫女太监死于斗殴,自作自受罢了,都要去惊动太医,那太医院可有的忙了。” “但……” 张执放下花剪,接过跟班递来的脸帕擦手,“再说,尚衣监的人,也轮不到你来求情。” 需要殊丽亲自过来?没想到一点儿小事需要经过这么复杂的流程,晚娘沉气赔笑:“殊丽还在照顾那名宫女,抽不开身,望张总管见谅。” “那就算了。”张执摆摆手,“送客。” 晚娘无奈,回去后将事情经过与殊丽讲了一遍,“没想到张总管这么不近人情,还不如以前的孙总管。” 孙总管是陈斯年的人,有意搅乱宫规,自然会通融诸多小事,殊丽明白这个道理,没有跟着晚娘一起抱怨,但为了木桃,她必须亲自去一趟西厂…… 宫里最美的女子前来,引得西厂不少头目过来瞭望,嘴里说起不着边际的下流话。 在宫里久了,殊丽深知这些人的嘴脸,懒得搭理,随小喽啰走进大堂后,对着还在处理事务的张执盈盈一拜,面色刻意维持着温和,“见过张总管。” 张执眼未抬,听殊丽述说完请求,挑眉道:“咱家与姑姑有过几面之缘,可惜都是匆匆一别,算不得熟人。” 顿了一顿,他抬起头,盯着书案之外的殊丽,“既都算不上熟人,又怎好为姑姑坏了规矩?” 多道貌岸然的说辞啊,殊丽扯扯嘴角,回道:“若张总管这次能解我燃眉之急,我定会寻机会报答您的,毕竟来日方长。” 张执放下手中笔,抬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咱家是个眼光短浅的,看重眼前利益,最不信来日方长的鬼话,姑姑若没别的事,请回吧。” 几句话的交谈,殊丽就察觉出他在暗示什么,那定然是不可能的。 “既然张总管不松口,那我也不能强人所难,不过,动手之人是你西厂的太监,还是希望张总管能给出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否则,我也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 在如同炼狱的西厂中,还敢这么讲话的人,可见有些胆识,不亏是二十四衙门的掌印之一,也不亏是跟了天子一段时日的宫人。 不过,失宠和得宠,是件极为现实的事,过去再风光,一旦失势,在内廷中就如同行尸走肉,该低调才是。 “姑姑还是考虑一下自己如今的处境,西厂听命天子,不受其他衙门约束,你能如何?去天子那里告状?” 张执盯着她那窈窕身段,语气一转,“通融一次也不是不行,但姑姑总要放低些姿态才好。” 他绕过书案走到殊丽面前,挡住了殊丽面前的光,“容咱家为姑姑看看手相如何?” 说着,他竟伸手去碰殊丽叠在身前的手。 殊丽避开,冷了眼眸,“不必了。” 逞口舌之快无用,此地不宜久留,殊丽转身就走。毕竟有掌印职衔在身,张执不可能随意扣留她。 眼看着殊丽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张执提醒道:“御前失宠是大患,姑姑日后要加倍小心,真到山穷水尽那日,可来西厂找咱家,咱家敬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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