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明日的太阳再次升起,她就自由了。 ... 奔腾的马蹄声,被大雨无声无息地埋没。吕弗江的马车就停在普济寺外。 曲襄没有跟来,他留在德曜殿里为吕弗江的出行作掩护。 撑起纸伞,吕弗江踏上寺外的长阶。今夜,他的每一步,都走的格外慎重。倏然,从青松上飞过两个黑影,直冲寺内而去。 寺门跟着被打开,吕弗江停在寺门下。他那锐利的眼神,从伞底直指宝殿。 目光偏移,死士立刻动身向后院奔去。 后院的门,被不凡从外头反锁。她就站在雨中,闭眸静静等待着危机的降临。无所畏惧。忽然,周遭的氛围,开始变得压抑。她睁了眼。 那两个死士站在不凡对面,拔出长刀。不敢贸然上前。 不凡的剑,出了鞘。剑上寒意不散,她凶恶地目光从斗笠下展露出来。只听,她竟朝对面的两个人说道:“长生,不灭。许久不见——” “不凡。” “不凡阿姐。” 看来,他们是旧识。 但不凡丝毫没有因为这些原因,而放弃敌对。一剑杀去,不凡的剑压上了不灭的刀锋。 抵着她的剑,不灭似乎不忍下手。只听,他愤怒地追问:“我以为你死了!当年,为什么叛逃?你可知道成为固人营叛徒的下场!你这样好的身手,就准备一辈子躲躲藏藏?” 躲躲藏藏? 她甚至敢出现在吕弗江面前,又怎么算躲躲藏藏? 不凡冷笑一声,开口道:“叙旧的话少说。如今,咱们各为其主。但规矩不变,生死有命,恩仇速断。别手软,也别让我看不起。” 不凡退后,长剑从身侧滑落。她的嘴角,忽然露出一抹娇艳的微笑。 长生虽是受过训练的死士,但在见到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不凡大人后,还是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这个标志性的微笑一出现,就注定了。今晚,他们之间将是一场恶战。 不灭的长刀,在大雨中劈出一条缝隙。不凡迅速抬手挡下。长生也换了位,朝不凡奔去。 刀剑嘶鸣,一对二的战斗。不凡却丝毫不落下风。 后院里,快意生杀。 宝殿上,吕弗江将纸伞收起,轻轻搁在檐下。抬脚跨过门槛,他装作慈悲柔目。跪在了赵居云身侧。 赵居云知道是吕弗江来了。但她却敲着木鱼,不曾开口。 许久,将拜佛的手放下,吕弗江沉声道:“六年不见。皇后,没有什么话想与朕说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出自唐,慧能的《菩提偈》
第82章 死谏 那木鱼声又止。 赵居云跟着叹了口气,缓缓睁开双眼。 此刻,她已不愿转头看向吕弗江。眼神落在供案上,她开口说道:“那陛下呢?是否有什么想和臣妾说的?” “哼。什么佛前清修,皇后却还是跟从前一样倔。”吕弗江不屑地嘲讽。 站起身,他负手而立,竟直视起佛陀。 赵居云依旧跪坐。吕弗江说她倔,她不想反驳。可她的倔,还不是被他蹉跎出来的?想来,再如何的夫妻情谊,终究是抵不过他年少时的期许。 败,也就败了。 赵居云不想再追究,那些没有意义的事。 “为什么不退?你已遁入空门,所求的还有什么?”将杀意藏在眸色之下,吕弗江转动拇指上的玉韘,开口道。 赵居云冷冷笑了声,没有作答。 从拜垫下,取出那方被锦缎包着的皇后宝册。双手捧着起身。 当她僧袍落地时,吕弗江恍惚间,却好似望见了,数年前,封后大典上接过皇后宝册的赵居云。 凤袍加身,母仪天下。 赵居云永永远远担得起“皇后”这两个字。 “陛下,这六年来,臣妾失掉了一个作为皇后的责任,臣妾没有忠心劝谏,没有福惠万民。臣妾只在一味自私地躲避,终日惴惴。何来不退之理?更不敢有什么所求。” “只是,陛下——” 赵居云决然转身,眼神坚定望向吕弗江。以君臣礼跪于他面前。 “这宝册在臣妾手中一日,臣妾便还是明德一日的皇后。所以,今日臣妾就是冒死也要进谏!恳请陛下反省自身,奉公正己。严格约束郑氏,切不要将皇后之位轻易许诺!” “明德!不只是您一人的国,更是万千黎民的家!” “请您好好抬眼看看,临安那堵城墙外头,有多少土地变得荒芜,又有多少河流渐渐干涸。那些因为战争,无家可归的人,也一直都在祈盼您的救渡。” 赵居云慷慨陈词,她不怕帝王一怒。她只愿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将捧着皇后宝册的双手举高,赵居云不去看吕弗江那已猩红暴怒的双眸,微微俯身规劝。 “陛下,如今这样的时局,您若再不肯回头,这便是亡国之兆!” 终是触及逆鳞,惹帝王暴怒。 一掌将那份宝册重重打落在地上。吕弗江箭步上前,用力掐住了赵居云的脖子,怒吼道:“贱人!疯妇!你竟敢诅咒朕——” 此刻,赵居云眼中,吕弗江面目可憎。 她早料到,自己会有一日与他,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可真到了这一天,她还是失望了。 赵居云难过极了。 佛门清修六载半,终被俗世纠缠脱不开身。 她到底愧对了,她的佛。 迷离之中望去,赵居云换以妻的身份,轻轻唤了声:“弗江...” 吕弗江的手,有几分松懈。可看得出,他并没有打算放过她。赵居云心如止水,她对这样的结局,没有什么仇怨,但她却还是想再劝劝他。 “及时止损,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之前,收手吧。别再错下去了。你是天子,你要做庇护万民的王。” 忽而,一阵狂笑,渐渐松去了掐住赵居云的那只手。 吕弗江鄙夷地看向她后,几近失控。歇斯底里道:“为什么?你为什么!和她那么像?她死了还不够,还要你同她一样来折磨朕——” “自私,虚伪。” “你们要的是一个爱民如子,舍己为公的帝王。从不是我吕弗江。朕受够了!既然,你和她一样,那皇后...就下去陪她吧。” 吕弗江说罢,没有一丝犹豫,从袖中掏出一只骨哨,吹了两下。 刺耳的哨声传到后院,不灭停下了手中的刀。 下意识向后撤去,只瞧他玄色衣袍上,隐隐有血渗出。不凡对立,持剑的那只手腕间,有雨水混杂着血水,一同滴落。他们都负了伤,却都只是些皮外伤。 长生看向不灭,不知该进该退。 不凡压低了斗笠,也压低了声音开口道:“今日我的任务。只是守好这里,其余的,不问也不究。去吧。下次再见,不灭,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 不灭咬紧牙根,半晌却只回了句:“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不凡阿姐。” 没进黑暗,长生不灭迅速向大雄宝殿奔去。 收剑,归位。 不凡站在后院的门外,回想起固人营那段肮脏的岁月,她便觉得手臂上的伤口,正在被无情撕裂。为帝王尽忠行恶,她的剑下不知斩杀了,多少无辜的魂与魄。 午夜梦回,她总会被无尽的恶果吞噬。 可就是在那反反复复的梦里,不凡却总能望见一双和尚目,那和尚的眼神纯澈高洁。她知道自己一定是在哪里见过,只是她不记得了。 和尚似乎总在哀求着什么,不凡却什么也听不见。 但就像是命运的指引。 不凡发现自己,只有睡在大雄宝殿的顶上,嗅着寺中的香火气,才能获得片刻的安稳。 所以,普济寺成了她的救赎。 与赵居云签订契约,是她能安稳留在这儿的代价。尽管再次失去自由身,可不凡并不在乎。更何况赵居云是个很好的主人。 雨势减弱,抬头望向大雄宝殿。不凡知道。过了今晚,她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 长生与不灭来到宝殿时,瞧见吕弗江撑着伞,背身站在院中。 殿上灯火通明,赵居云跌跌撞撞起了身,朝殿外的他,最后一次高声请求:“请陛下放过小获——” “他为明德付出了那么多,不该沦为王权的牺牲品。” 高傲回看,望着自身难保的赵居云,吕弗江对她的仁悲,感到可笑。他冷冷回了句:“你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再回过头,准备动身前。 吕弗江故意压低纸伞,狞笑道:“皇后啊,皇后。让朕想想,这史书上该如何叙你?永昌二年,雷击佛殿,引普济寺一夜大火,皇后赵氏命陨身故。这样的下场,你可还满意?” “吕弗江!” 忽然,赵居云一声呵斥。 只瞧,殿上的她,挺直了脊背。怒声道:“你作的恶果,终有一日会由你亲自吞下。颠倒迷惑,执迷不悟,你离那一日不会远了。” “送她上路。”吩咐过长生和不灭,吕弗江便快步离去。他只当赵居云说的这些,是她最后的挣扎与叫嚣。 “是。”,“是。”长生不灭得令后,向宝殿靠近。 无畏惧什么生死,赵居云毅然转身跪在佛前。重拾起那串掉落的佛珠,又敲起了木鱼,念起了她的佛。 声声经文入耳。不灭转头示意长生动手。 掏出麻绳缠绕上赵居云的脖子,长生看着她闭了眼。一点点扼住她的呼吸。本能的挣扎,让赵居云扯断了手中珠串。曾经俯瞰众生的她,就要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倒地之前,最后再望向佛陀。赵居云好似看见一束光洒落。 极乐将赴,这人间她不肯再来过。 慢慢松开麻绳,鲜红的绳印烙在她的颈脖,长生垂眸道了句:“殿下,慢走...” 看惯了生死的不灭,拍了拍长生的肩。什么也没说。他抬起长刀将供案上,一盏盏长明灯打落。火焰放肆地顺着宝幡向上攀去。 仰望烈火中的佛陀,不灭想起了不凡。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离开?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出现在这儿?他甚至以为她早就被固人营的人处理掉了。刺杀过秦震的那晚后,他就再没见过不凡。 重逢时,不灭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可不凡却并不想解释。但不灭希望。下一次见面,他们能好好说清楚。 俯身再次确认赵居云没了气息,不灭平静地说了句:“走吧。” “嗯。”长生应下,与不灭离开时,殿内的火已越烧越大,但殿外的雨却越下越小了。 院后的不凡,看着熊熊燃烧的宝殿,握紧了佩剑却无动于衷。被驯化的她,从来都是个只会遵守命令的怪物,那命令之外的本心,已然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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