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子里的桥段真切地出现在身边,裴玄卿眉间紧蹙:“还有谁知道,你手上有这么玄妙的本事?” 江婳郑重其事地摇摇头;“我哪敢告诉别人!被硬拉去替人办差事就罢了,或许还会遭人忌惮,一刀抹上脖子,再学着高府灭门一案,推给土匪呢!” “嗯……”他负手超前踏了一步,身量高挑,欺得江婳仰起头才能看着他:“我不是别人么?” 江婳:“……” 无赖,什么节骨眼,还有心情说笑! * 是夜,祁县宗祠前,祭坛烟熏雾缭,凡何翡的街邻都被召到此地。 五日后便是七七,按规律,会再有一人丧命。听闻道长要开坛做法保他们平安,都不用官差催促,全都一窝蜂地涌来,险些将祭坛挤倒,就跟黑白无常即刻便要来领人似的。 江婳被红绳困在阵中,浑身颤栗,绳上每隔五寸便系有铜铃。裴玄卿手持桃木剑,在案前挥舞。直到香烛戛然熄灭,他“咻”地指向江婳,她才停止震颤,猛地仰起头,眉眼唇角止不住痉挛。 裴玄卿潇洒收剑,朝众人做了个“请”的姿势:“何氏怨灵已附到我师妹身上,各位有所诉、有所求,皆好好与她说道吧。” 听闻怨灵在此,全都吓破了胆胡乱冲撞逃跑。碰到他事前系好的红线,铜铃叮当撞击,回荡在空旷的街巷,如女子嬉笑阵阵,再有凄凄冷冷的夜风吹过,生生将诡秘氛围拉到极致。 裴玄卿厉吓:“别碰!阵法若乱,师妹就压不住怨灵了。到时何氏大肆杀戮,我可拦不住。” 这下,方才还哭喊着要回家的人急忙往中间缩,谁都不敢触到铜铃。裴玄卿很是满意:“一个个上前,将生前对不起她的地方说出来,再诚心赔罪。只要她气消了,便会前往黄泉轮回,不再害人。 一孩童被裴玄卿提到跟前,还没开口,手腕就“啪嗒”一声被紧紧扼住,吓得哇哇大哭:“何姐姐,我......我偷过您两枚鸡蛋,对不起,求姐姐饶命。” 江婳安安静静地坐在那,渐渐松开手,裴玄卿点头:“很好,她原谅你了,下一个。” 老妪杵着拐杖上前,手照旧被扼住,她脚下哆嗦:“何姑娘,老婆子一把年纪,何曾与你结怨呐,你可别害错人。” 话音刚落,面前女子陡然昂首,喉咙里发出“呃呃啊啊”近乎兽啸的声音,周身铜铃猛烈碰撞,像是被何氏操控着,想把彼此撞得粉碎,好让主子逃出来。 裴玄卿怒斥:“还不说实话,想第一个死在她手上吗?” 江婳尖锐的指甲几乎要埋入皮肉,老妪是拐杖也拿不稳了,弓着腰跪地声泪俱下:“何姑娘饶命,老婆子我不该……不该背后跟人说,有男人半夜出没你家。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你就开开恩,等下了地府,老婆子一定由你打骂呀。” 脉象虽无异常,江婳却惊诧得久久忘了撒手。 后边街坊惴惴不安,人死后当真能耐通天,连背后说的恶言恶语都能知晓。这要是当面做过什么坏事,再敢不承认,还不得被她当场撕碎咯! 有过者磕头忏悔,无过者祝祷告慰,直到一男子瑟瑟发抖地上前,双脚之间淋漓不尽。 大伙儿纷纷嫌弃地捂住鼻腔,他竟吓得失禁,这究竟是做了什么恶事? “砰——” “砰——” “砰——” 三个响头下去,眉心磕出一道伤口,鲜血顺着鼻梁流淌进嘴里。 “何娘子,我、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是畜牲。我不该跟他们一起欺辱你……” 裴玄卿漫不经心地提醒:“他们是哪些人,交代清楚。” 他一刻也不敢停下,以头抢地不停扇自己耳光:“是徐大、王六,还有……” 二人对这些姓氏加家中排行的昵称一头雾水,倒是后头议论纷纷: “天爷呀,除了陆七,不是死的那五个人吗?” “酒后欺辱女子不仅不悔改,还以名节威胁,多次要她相从,真是猪狗不如!” “哼,岂止,那老东西也该死,这种话能到处传?难怪何娘子活不下去,要悬梁。” 他该吐的都吐干净了,江婳不撒手,他便觉得何氏不愿放过自己。即便额头已经血肉模糊,还在不停磕。裴玄卿清咳了声:“何氏,他既已诚心悔过,你就别再徒增杀孽,轮回去吧。” 半晌,江婳猛地抽出手,刻意刮下几处皮肉。陆七得了饶恕,半点不敢埋怨,千恩万谢地退下。奈何才走几步,就头痛欲裂,眼前重重人影都变成白衣散发的鬼,要群起分食自己。哭着喊着,便昏厥过去。 裴玄卿赶忙上前查探,好在还有气息,忙唤人将他抬到医馆,再请官差来看守。 法事完毕,这些人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下,今后总算能睡个好觉。偌大的祠堂口突然安静下来,月光穿云破雾,照亮黑黢黢的巷落。修长身影停在江婳跟前,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走吧,再完善一下后边的计划。” 江婳仍是孤零零地半跪在地,摩挲自己的影子,声音酸涩:“后边的计划?难道,你仍打算设下圈套,引出何翡?” 裴玄卿犹疑道:“我们刚才,不正是在确认她的下一个目标,再守株待兔么?”
第7章 祁县还魂案(3) “那是方才。”江婳红着眼睛昂起头:“你不是厄命阎王么?陆七枉为人,你为何不一剑杀了他!” “江婳,此事收官后,他自然难逃罪责。可何翡杀了五人,同样需要送官定罪。国有国法,不能意气用事。” 杳霭流玉下,他逆光站着,江婳揉碎眼睑,也没能将他看得更清楚些。 “裴大人,我本就不是朝廷命官,这次,恕我无法与你站在同一处。你要守到七七那日捉拿她,我不敢阻挠监察司办案,亦不会出手相助。” 二人分站五步远,中间却像隔着瀚海嵩山,无形的阻力让谁都没法靠得近一些。 世事如此,即便何翡当初报官,那些人也不过判个流放。她却须终日面对闲言碎语,这会要了一个女子的命。 江婳流亡在外,经历过霍乱与饥荒,曾亲眼目睹大流之下,女子活得有多艰难。或许她共情的不只是何翡,更是那个行医问道却仍被闲话“接触外男”的自己。 末了,江婳微微欠身:“关于入职监察司的邀请,在此,深谢大人好意,我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官吏。” 良久,裴玄卿行进一步,未及开口,她几乎同时地往后方退开。 邪物祸世,是君主不贤、未能肃清浊气的象征。此行前,皇上曾交代,务必揪出装神弄鬼者。 账本一事,他不能将她牵扯进来。但祁县闹鬼案,他会称江婳立主功。得了皇上青眼,再对上周世仁,胜算便多几分。 缄默着行至主街,路比小巷宽敞许多。二人分列两侧往回走,胧月给石子路披上一层白纱。进了院落拐角处,江婳开口想要再挽求些什么,唇瓣迟疑间,他已回身渐渐消失在廊口。 周蓉服食的绮萝草是减重之物,她本就纤瘦,用药自然体虚。待停药,也能慢慢养回去。可何翡若被捕,怎么都活不成了。 心头情绪繁复堆积,江婳难以排遣。躺在床上,时而觉得他冷血无情,时而又忆起他待自己的种种好。或许就是这些好,让江婳产生幻觉,只当他是个温雅柔和的白衣卿相。 或许等他厌了倦了,连这些好,都是沤珠槿艳。 流绪微梦缠绕拂之不去,待困意侵扰,已是月落星沉时。再醒后,远过了正午。 丫鬟正扫着小院,见她出门,勘勘行了一礼:“道长可要用膳?” 她摇摇头,只问:“裴......我师兄呢?” “那位道长呀。”小丫头水汪汪的眸子含羞带怯:“他可厉害啦,原来昨晚都是诈陆七认罪的。还带人挖开何姑娘坟墓,里头根本就是空的!空的!谁敢相信呀……” 她重复了两次,面犯樱粉:“现下正带人到处张贴何姑娘的通缉令,我要是何姑娘,定吓得远走他乡再也不敢出现了。道长,您师兄生得好看,又能耐过人,一定有不少女子爱慕。咦,道长,您去哪?” 江婳脚下大步流星,顾不得帽子被风吹落。三千青丝瀑泻,在身后张扬散开,随着她的跑动而纷飞翻涌,迎着日头折射出好看的波纹。 见到裴玄卿时,他正交代完一些事要,闻到熟悉的梨花头油香,转头见江婳气喘吁吁地站在跟前,杏面桃腮,纤纤玉手手抚在胸口,努力平复气息后,双瞳清眸流盼:“多谢你。” 画中娇笑意盈盈,声音甜糯,他愣神几分,又被猝然响起的打铁声拉回现实,冷哼着背过身:“我可没答应什么,她若敢出现在我眼皮底下,绝不留情。” 江婳不施粉黛,玉面淡拂,娇嗔着晃了晃脑袋:“我们裴大人手眼通天,谁敢不长眼,触您眉头呢。” 裴玄卿审视着“不长眼”本尊,盯得她心虚起来。 “江大夫过奖,官吏嘛,不拿出些威风,怎么降得住民间呢?” 糟糕,不仅记仇,还阴阳怪气。 江婳好言哄着:“官吏也不都是一样的,裴大人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旁人怎么比?” 裴玄卿骤然止住脚步,身后蹦蹦跳跳的小跟班来不及停下,一头撞在他结实的后背上。冰肌玉肤撞出红印,当即绷不住,杏眼眨巴眨巴着泛起水光。 他唇角噙着捉摸不透的笑意:“我遂了你的意,你也得使我如愿吧?不如这样,以后你就跟了我,正好......” 话音未落,江婳瞪圆了眼,不可置信地环抱住自己。 裴玄卿:“......” 监察司在各大势力安插眼线,他们同样也绞尽脑汁往监察司埋暗桩,这个暗桩可能是任何人。因此,他需要一个信得过的医官。 * 渡河拥堵,船只比来时多了几倍。前方船队统一着紫帆,上头描画的海东青栩栩如生,随着帆布抖动,仿佛它也在迎风震翼高飞。 悉闻,海东青乃南楚图腾。再看他们的船只规模宏大,首尾皆能并立二十人,船身又以金漆描纹。黑木桨划过渟膏湛碧的湖,来往商船看了,谁不赞叹一句气派华贵。 “裴大人,我记得官船不得无召入境,南楚这是?” 江面风寒,比不得城内。裴玄卿泡好两杯热茶,示意她暖暖身子:“衔华节将至,是三国共庆,喻义永葆和平的大日子。南楚和西召虽是藩国,近十年来却愈加富庶,不容小觑。” 船身一晃,江婳忙扶住茶盏。 幼时是没有这个节日的,想来南楚西召壮大,中州皇帝也如坐针毡。 江婳盯着前方海东青出神,到了分流处,船舵转向,她才发觉硕大的屏风后,坐着一位红衣少年郎。袖边有玄色云纹,脚踏黑靴,漆黑的马尾高高束起,扣有银底赤珠发冠。素色银簪从中穿过,鬓前刘海被风吹向一旁,露出姣好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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