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并无鬼神,人死如灯灭。所有看起来毫无头绪的犯案,都有蛛丝马迹可循。” 县令一拍大腿,终于来了个正常人!要说何氏化成厉鬼害人,他万万不信。可抓不住真凶,又接连有人死去,城中人心惶惶,纷纷求着县令请大师开坛做法。 无奈之下,只得边安定民心,边尽力缉凶。 “只是,二位看着年岁不高,如何让本官相信,你们有此能力?” 破案缉拿一事江婳未曾涉及,她扫视了一通,裴玄卿神态自若,想必早备好了说辞。准备洗耳恭听呢,他却拿出腰牌,语气不容反抗:“监察司指挥使裴玄卿,县令大人,还有疑问吗?” 江婳:“......” 感情他走过场,只是为了安定外头那些人。 不过,跟一个有本事的硬茬,真不赖! 县令是地方提拔官,从没去过盛京。光听说书人讲,厄命阎王手段狠辣,凡落到他手上的嫌犯,骨头再硬也得吐点真东西。 阎王亲临,纵有小鬼又何惧? 次日一早,二人便跟着县令去到周宅,拜访本案唯一一个侥幸活命的人。 听下人说,周蓉与死者何翡是闺中密友。头七那夜,周蓉哭得心力交瘁,很早便休息了。谁知房中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下人赶到时,她脖子上缠着一条白绫,绫身直直向上竖起,就像有东西在上头提着似的。 纵使侥幸活命,她的身子也迅速枯败下去。江婳从宅门走到小姐闺房,一路贴了数不清的符箓,房门口的铁桶里还盛有黑狗血,放久了腥臭难闻。周老爷哭诉:“这样下去,蓉儿是要活不成了。道长,您可千万要救救我女儿啊!” 推门进入时,周蓉正在昏睡,江婳将她的手放平,两指搭上,细细听脉象,可诊断与所有大夫都相同:气血两亏,没有内疴,像惊厥之症。 又看了前一个大夫开的宁神补气方子,换作是她,也这么开,喝上十来日应当能痊愈。 真是周蓉吓破了胆,药石无医? 指尖压着的手腕微微转动,江婳看向榻上,周蓉醒了,泛着乌青的眼皮勉力分开,仿佛睁眼都能耗去她大半力气。得知这是县令请来的游医道士,她干瘪的唇张了又合,声音细若蚊呐:“多谢道长、县令大人。” 哎,虚弱成这样还讲礼节,倒是个惹人怜的小娘子。江婳愧疚,自己见过的病例还是太少,一时看不出周蓉到底有什么顽疾,只能说些宽慰人的话。 打闺房出来,江婳便直奔厨房,查看了她平日吃食。天可怜见,她进食不多,都是些清粥果蔬,没有一样是伤身的。 裴玄卿与周父交谈完,在门口等候,远远便看出江婳步伐比来时沉重许多。见了他,微微耸肩:“我无能为力。” 显然,裴玄卿惊诧了片刻。能写出《疫病杂症论》,在医道上的造化已是惊为天人。周小姐被吓了一通,竟这般严重? “不过,她脉相并不全然是惊厥之症,前后还小有变化。”江婳边走着,边习惯性用食指敲打鼻尖:“总之......咦,这是什么味道?” 她停下脚步,将指尖凑近鼻前细嗅,闻起来像淡淡的苦杏仁味混着硫磺。 裴玄卿抓过她的手拿近,呼出的温热气息扑到江婳手心,痒痒酥酥。她一张脸红得像滴血似的,延伸到耳根,迅速抽回手,剜了他一眼:“我这是祖传看家本事,你学不来。况且男女授受不亲,裴大人懂不懂?” 闻言,他削薄的唇漾开一抹笑,令人目眩,很识趣地赔罪:“是在下唐突,想学江大夫闻味辨药,您大人有大量。” 江婳翻了个白眼:废话! 但凡她有那么一丝丝小心眼,裴玄卿都活不到现在。 “等等,你刚才说,这是药?” 裴玄卿不知自己哪里露了拙,语气犹豫:“我胡言的,兴许是摸到什么脏东西,回去洗洗便好。” “不!”她澄净的双眼再度流转起亮光,一只手重重拍上他的肩:“说得好,我知道哪不对了!” 作为裴玄卿的小跟班,江婳被安置在衙门,与县令妻女同处,有官差护卫。 他去义庄查看尸身,不便带着江婳。其实南楚边境霍乱中期,每天都有病患死去。她再怕,也逼着自己冷静。后来,便习惯了,连啊妁都以为,姐姐生性胆子大,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可裴玄卿独断得很,他决定一件事,简直不给人商量的余地。江婳都表示了绝不害怕,想一起去看看或许能帮上忙,他却板着脸说:“小姑娘家家的,别吓坏了伤到身子,不许去。” 县令妻女以为她是哪家道门高人,能降妖捉鬼,也能一言不合给人下咒那种。千尊万敬着都来不及,哪敢同她说笑逗乐。奉上好茶瓜果,母女两便呆在旁边的屋子,不再搭话。 独剩江婳无聊得在榻上打滚捶床:“不公平,不公平!我什么讯息都分享给他了,他却这样霸道,跟头回结怨时一点没变嘛……裴玄卿,这绝对是我最后一次跟你合作!” 她晨起用膳后分明净过手,一路只触碰过周蓉腕处,说明,这味道便是从她身上沾染来的。 不怪其他大夫没发现,世间罕有嗅觉灵敏到极致的人,能细细分辨出相似味道里的不同之处。且记忆超群,闻过的药材绝不会忘。 这个能力给予常人,或许会懊恼,常受街边不洁之物侵扰。但对大夫来说,就是天作之合。她的爹爹和祖父同样拥有,因此郎家才得世代皇帝重用,稳坐太医院院首之位。 从前爹爹还叹息,她是女子,恐嫁人之后为世俗观念羁绊,不能将郎家医术绝学发扬下去。没想到,爹娘先一步折在周贼手里。 “爹、娘,你们看着,他德不配位,只会跌得更痛。” 想到这,忆起还得靠裴玄卿递状纸,江婳又气呼呼地改口:“倒数第二次。” 罢了,不去就不去,她乖乖呆在衙门喝茶吃瓜子。 ——才怪!
第6章 祁县还魂案(2) 自头七起,每逢七日,便有人丧命。义庄内,尸首不能停放太久,除了两日前的遇害者外,其余尸身都已被家人领回安葬。 江婳蹲守到裴玄卿验完离开才进去,凭着“县令钦点道长”的身份,看门老头未加阻拦。 戴上羊肠手套,她欠身道:“得罪了。”而后深吸一口气,白布随着微颤的双手展开,伙夫静静躺在木床上,身子僵硬。 他的致命伤是颈上刀口,送来后,义庄看守已擦洗掉周身的血迹。如今浑身犯了白,脖子却豁开一道骇人的口子,皮肉外翻。 江婳不争气地起了个寒颤,从脚底麻到头皮——裴玄卿是对的,她虽目睹过许多死亡,可自然咽气和遭人屠戮带来的视觉冲击截然不同。时值初夏,连着义庄里的温度都比外头低,像怨气盘踞在屋内久久不散似的。 看守头发花白,见江婳呆呆地耷拉着脑袋,木头一样站在那里,便扯着浑浊的嗓子喊:“小道长,您实在怕,就罢了。方才您的师兄已经来过,要知道尸身异状,问他也是一样的。” 闻言,江婳虽仍畏惧,心里却生出一副莫名的倔来。裴玄卿眼下怜惜她,又送妹妹进学塾念书。可这些好,他随时都能收回去。想巴结他的人能挤破头,她又有什么能耐勾得他一直好下去,撑到为爹娘平冤呢? 若她能协助裴玄卿探案,比任何一个下属都出色,甚至成为值得他信赖的人,他便会长长久久的荫庇她们。 江婳闭目长舒一口气,终是迈出步子,忍着胃肠翻涌,仔细查探起尸身。除脖子上的伤外,手指也有一道口子。听县令说,一块儿做工的人喊死者同行去码头,可推开门,屋里腥气冲天。鲜血喷溅得老远,死者倒在桌上,右手就握着要他命的刀。而桌上有他写下的三字: 我该死。 左邻右舍当夜都未听到任何打斗声,又有血书为凭,衙门只能初步断以自杀。 江婳眯着眼,回想起柔若柳扶风的周蓉来。菟丝花都没吓得一命呜呼,孔武伙夫倒连夜认罪自戕? 褐色双瞳眼波流转,她低声喃喃:“该怎么才能证明,是他杀呢……” “嗬,你猜。” 耳边赫然响起回应,额侧一缕碎发被气息带动微微摇摆。江婳软着身子“嗷嗷”乱叫,跌跌撞撞向前倒去。眼看着就要与尸身亲密相拥,却被一股蛮力拽起,脑袋“咚”地撞上硬物,整个人窝进一双精壮的臂弯里。 急急站稳,江婳捂着后脑勺侧头,迎上裴玄卿哑然失笑的脸。四目相对,近在咫尺,江婳激烈的心跳竟平缓下来,温澜潮生。 偏对方很不合时宜地嘲讽:“是谁吹嘘自己胆子大?” “幼稚!”江婳从他怀里挣开,不服气地叉着腰:“你不吓我,我才不会摔呢!” 比起她乖顺地跟在身后点头发呆,裴玄卿更喜欢看这副炸毛幼猫的模样。凶巴巴地哈气,爪垫卖力打到人家身上,连印都留不下,挠痒痒似的。偏小猫咪还自觉厉害极了,引人忍不住逗弄它。 言归正传,裴玄卿屏退其余人,也戴上羊肠手套,再度将伙夫的手举起:“我回来自然是有新的想法,你看,他以右手写血书,便是左手握刀划破。可伤口左深右浅,觉出蹊跷了么?” 江婳方才并不敢靠得太近,的确忽视了此处。 人以左手握刀割右手,伤处便该是右深左浅。可他食指伤口左深右浅,并不符合常理。 除非,是有右撇子在他不能反抗的情况下,持刀割破他的右食指,再抓着他的手写下悔罪词。 “可万一,他就是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割开呢?这只能算疑点,不算证据。” 裴玄卿凤眼森然:“不错,所以我还去了上一位死者的宅子。” 同样,那个铁匠铺老板家里没有对峙打斗痕迹,而他的死因是溺毙于家中蓄水池。 那池中,青苔覆壁,并无划痕。 江婳抬头,恍然顿悟:再怎么想自尽,溺水时,人也无法克制本能不挣扎。只要挣扎了,指尖就会抠掉青苔!这说明,铁匠死去时,早就不省人事。 能悄无声息地放倒两个壮硕男人,最大的可能性便是蒙汗药。 何氏是个独居孤女,蒙汗药价格昂贵,她生前买不起,“死后”更攒不到银子。 江婳眉目带喜:“所以,是她唯一好友周蓉给的!之所以第一个找上她,就是借她的嘴,使得所有人都深信不疑:何翡真的死不瞑目,还游荡在祁县。今早我把脉并无错漏,她气血两空,都是因服用绮萝花,那药的味道会渗出肌肤。在我问及头七那日到底是何情况时,她的脉象浮沉节律变得不均匀,有力却不流利,而且……” 顿了顿,又兀自摇摇头,真诚地看着裴玄卿:“不是我怕你偷学到,实在情形复杂超出医书关于脉案的记载。小时候我淘气,闯了祸不肯认,爹爹一把脉便知晓真假。后来我想起便发笑,只当是他诈我。今儿个才确认,郎家当真有此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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