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督欲哭无泪,赶紧单膝扣地行礼; “不知裴大人驾临,小的眼拙,您、您赎罪。” 转头,看着镖局众人恨得牙痒痒:“草莽刁民,胆敢诬告朝廷命官,全都拿下关进衙门大牢!” “罢了”,裴玄卿声音清脆:“他们也是受人蒙蔽,略施惩戒,打二十臀杖即可,不必关押。” 略施惩戒? 江婳啧啧摇头,二十臀杖下去,非得皮开肉绽。只不过稍起贪念,他便要打得人家不能坐卧,真是睚眦必报!以后切切记,莫要开罪他…… 镖局众人被夺了刀、扣了货,哭爹喊娘地求饶。江婳牵着妹妹,小心避开他们言辞过于激动喷出的口水,想跟在裴玄卿后头,蓦地被提督拦下:“你又是何人?” “他的救命恩人”还未出口,阎王爷就负手而立,面上闪过一丝狡黠,嘴里幽幽吐出三个字:“不认识。” “你,你怎么!”江婳欲追上理论,明晃晃的刀横在前头,提督脸上横肉一抖:“再敢无礼,连你一起拿下。” 锋刃寒凉,江婳只得憋着满腹的气,连连后退。 还夸下海口,胡言什么帮她为父平冤,现在连银钱都不补偿,将两个弱女子扔在城外。混蛋、忘恩负义、白眼狼! 脚边石子被她踢开三丈远,砸到树上“砰”地弹开,打着咕噜滚到裴玄卿身边。他背过身,嘴角扬起小小的弧度,低声嘱咐提督:“貌美又有些性子,甚合本官心意……” * 夜凉如水,窗内烛光摇曳,窗外月明星稀。 朱漆梁上,高悬金底牌匾,榜书擘窠大字“中正仁和”。一內监迈着碎步跑来急报:“皇上,裴大人的马车驶过朱雀街时,明月酒楼的装饰铜鼎不知被何人扔下,车身当场粉碎。” 裴玄卿从内殿帷幕后走出,內监瞳孔骤缩,仰翻摔了个趔趄。定神后忙跪好,兰花指微微发颤:“哎哟,皇上赎罪,老奴还当是裴大人的……” 睥睨天下的王者目光如炬,凛声道:“下去。” 待內监弓着腰退下,皇上横眉怒目,指尖不断摩梭着龙椅上的刻纹,冷哼道:“好啊,他们当真敢在天子脚下行凶!” 裴玄卿拱手躬身:“皇上明鉴,臣一回京就秘密入宫,再派心腹四处宣扬,大张旗鼓地驾驶马车。” 原本皇上对账本有所质疑,认为京官的手不至能伸到芳华县,参与非法贩卖矿产到他国。如今裴玄卿的马车在京中遭飞来横祸,那些老臣的面孔叫他憎恶至极。 “皇上,高文偷售国矿,又担忧矿产骤减难以交差,便蓄意制造矿难,使得矿井坍塌堵塞。此事中,共有一百二十六名男工死亡,然补贴微薄,有联名信为证。高文罪孽深重,请皇上准许查抄家产时,部分归入国库,部分补贴给矿工家属。” 此案牵涉过多,参天大树即使烂去一半,也不能连根拔起,只得陆续修剪。哪些人立刻捉拿抄家、哪些人左迁,而哪些则敲打警告,御笔在账本上悬而未决。最终,皇上揉揉额侧,闭目问: “这回差点折了性命,知道监察司凶险了?朕想着,调你去大理寺做六品寺正,仍是办案,如何?” 裴玄卿再度拱手谢过:“皇恩浩荡,臣微贱之躯,与大理寺诸位大人共事,恐遭人鄙薄。能在监察司为君分忧,已是无上荣耀。” 他字字句句极尽忠心,又把自个儿碾进泥里,换了旁人,皇上或许会颔首赞许,像极了明君忠臣;可他言行如此,皇上气恼地站起身,六合靴踩得哒哒作响。欲严词斥责,又压下音量:“自轻自贱,你娘就是如此教养你的?” 裴玄卿抬眸,看向皇上的目光逐渐变得幽深,缓缓道:“娘过世时,微臣才五岁,没有福分得她几句教导。” 皇上一肚子训斥他的话都被塞在喉咙,越瞧他,越觉得此子反骨不驯。看似惟命是从,实则目空一切。手指着他,终是愤愤甩袖,厉声道:“滚出去!” “是,微臣告退。” 垂首退到门边,裴玄卿转过身,挺直脊梁,面上装出的几分和气也飘散无踪。內监笑脸迎上,问是否需要备车备马,他抿着唇,对上视线,只寥寥几眼,对方便识趣地站到一旁,侧身让路。 下弦月划过精巧的飞檐,给宫墙内洒下一片柔和的光。他走过十二对盘龙柱,每条云龙都雕得栩栩如生、神态各异,像是天子的喜怒哀乐。裴玄卿看着自己投射出的孤影,一时矗立在宫门口,回望金鳞台上的昭仁殿。 “娘,我瞧着,当皇帝并不是天下第一得意事。” 而裴玄卿不知,昭仁殿外的回廊下,孤独老者同样站在黑处,遥遥相望。 “吱呀——” 一辆六乘马车停在身旁,金缕车帘卷起,车内贵人稍稍倾头,语气带着明显的亲好:“裴大人,这么巧,本宫正要回府,大人可要同乘?” 裴玄卿轻轻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皇上最不喜东宫结交臣子,多谢太子好意。” “本宫不过一时好意,你敢拒……”太子刚要发作,坐在对面的人轻轻抬手制止,摇了摇头,他只得作罢,悻悻地放下车帘:“走。” 暗处,那人悠悠开口:“殿下尊贵,何必与监察司吏人生气。臣知道殿下看不起他们,可皇上信赖他,殿下日后还是少与监察司交恶为妙啊。” 太子轻嗤:“交恶,他也配?可舅舅,不弄清楚那账本上到底写了哪些人,有没有咱们的人,如何安心呢?” “哎,殿下糊涂,有谁、没有谁又如何?重要的是皇上现在想不想、能不能处置了他们。莫说您了,今夜,盛京官场中人,恐怕都难以安枕咯。” 高门大户内的忧虑,半点也干扰不到市井凡尘。步行一路,裴玄卿看过精彩绝伦的杂技表演,闻过沁香醉人的醇厚佳酿,听过妙语连珠的说书段子,非得被烟火气熏昏头脑,他才能从陈旧仇怨中抽身。 买上一盒果子回府,裴玄卿见客房黑灯瞎火,猜想她已经休息,便走到院中凉亭内坐下,打开食盒与梅子饮。 “裴玄卿,你吃独食不叫我?” 他一口梅子饮刚入喉,江婳就从亭上跳下来,一个除了头发哪都白的东西大半夜飞落,饶是阎王,也得稍稍吓到以示敬意。裴玄卿擦净呛到嘴边的水,上下打量她:“你爬那么高,想上房揭瓦?” 江婳坐到对面,毫不客气地拿起一枚莲花酥品尝,大仇得报的喜乐溢于言表:“吓到活该,谁让你今天说不认识我。” 裴玄卿紧绷的都被她气笑了,大半夜爬高处喂蚊子就为了报复他?那自己若是没回来,她要在上头睡一夜? 江婳鬼使神差地摸过另一瓶梅子饮,咕嘟咕嘟大口下肚,酣畅淋漓。回想起方才他皱着眉,眨巴杏眼:“怎么闷闷不乐,被皇上训斥啦?你立了大功,不应当呀。” 裴玄卿不想搭话,言简意赅:“闭嘴,吃你的东西。” “我闭嘴怎么吃东西?对了,你白天干嘛装不认识我,害我差点身无分文去流浪!” “流浪活该。”裴玄卿亦不示弱:“谁让你大难临头,装作不认识我。” 话毕,他端起梅子饮,自顾自地与江婳手中白瓷瓶叮当一碰。 “咱们是一条贼船上的人,记着,鼋鸣而鳖应。” 江婳举杯,笑眼弯弯:“兔死则狐悲。”
第5章 祁县还魂案(1) 呈交账本后,接连五日,陆续有天威降下。裴玄卿虽不上朝,也猜到皇上的脸拉得比东市挂面还长。眼下,不是与周世仁御前对峙的最佳时机。 趁着立功休沐,他亲自替江妁办好女子书塾的入墅事宜,又带江婳在京中广览风物、品尝吃食,去首饰铺置办了好几只簪子,极尽地主之谊。这么吃喝玩乐下来,她原先瘦得可怜的小脸,终于圆润了些。 江婳上手,对着脸左捏捏、右戳戳,终是接受事实,支颐撑在桌上,埋怨道:“胖得太快了,收不住可怎么办。都怪你,这么富裕又出手阔绰!” 裴玄卿身着便服,浅碧对襟长衫贴着身子垂下,腰束月白色细带,玉珏系于右侧。折扇辅之,满怀书生意气,与人人避而远之的厄命阎王全然不相干。 盯着她仔细打量了许久,半分也没瞧出生气的缘由。随即摇摇头,女儿家总对自己的容貌苛刻。胖些瘦些又如何,分明都娇俏明艳。便将新上的蜜荷蒸鸡推到她跟前:“无妨,祁县有个棘手案子上报。多吃些,接下来我们要辛苦一段时日了。” 我们? “我们不会包括我吧?” “这里有第三个人吗?”裴玄卿郑重其事地解释:“有位幸存者病入膏肓,你医术高超,兴许能救人一命。” 原来是诊脉探病,还好还好。江婳松了口气,还以为监察司的活儿都是夜探高官府、深追穷凶恶之类。休说是无偿工,即便千金万金,她也不肯拿自个儿性命冒险。 “不过,办民间案子自有大理寺,为何出动你们?” 裴玄卿笑而不语,鄙薄之色溢于双眸。 * 水光潋滟,艳阳方好。二人吃饱喝足,由水路西下。到祁县码头时,已近宵禁时分。 幼时在京中,江婳曾听爹娘说,祁县擅造铁器,又物美价廉。盛京都有不少铺子从这儿订货,好节省些成本。 如今踏入此地,繁华忙碌之景不复存在。敲击声被哭诉诵经声吞噬,唯几间生意惨淡的铁匠铺还开着门,向游人诉说这儿曾是铁器之乡。 凡是靠烧铁锻造为生之地,空气里都飘着一丝浊气。铁锈和焚烧煤矿的味道,掺进漫天纸灰里。 多条巷落前挂着丧帆,地上又有未烧尽的纸钱翻飞。有些是遇害者家属多烧,有些则是商铺烧给何氏,求她千万别找上门。 远而望之,凄白一片,哪里像人间,分明是酆都鬼城。 江婳终于明白裴玄卿为何弄来两身道士服饰。 此处本就深信鬼神之说,再突然来了两个异乡人,定会引起县中居民警惕排斥,想问出什么便难上加难。 而自称云游道士,察觉祁县地气有异,特来肃清恶果,就成了他们眼里的救星。 这会儿到了县衙,里头已经聚集了近二十个和尚道长。衙门重金征求能人异士,超度何氏孤魂。 应征者挨个展示能力,排他们前边出来的兄台手持焦木棍,嘴边一圈黑乎乎的灰土,好像是烧到胡子了。江婳凑近耳语:“他看起来很像街边表演喷火的艺人,哪像道长?” 裴玄卿指向告示:“三十两黄金,是人是鬼都想分一杯羹。” 县令今日看杂耍听吹嘘都疲乏了,好容易捱到最后两位,开门见山:“道长们有什么能耐就使出来,让本官开开眼。” 方才有人喷火,有人焚符,更有甚者做法后疯疯癫癫装作何氏上身,县令冷眼看着,这些人到底还能有多离谱,堂下仙风道骨的男子却微微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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