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龛不负所托,待我驱赶着马车到城门时,商天灏已立在城门口。 “娘……沐姑娘?”商天灏面露惊疑。 城内没有任何响动,相必李镇已安全出逃,来不及与商天灏解释:“放我们出城。” 商天灏迟疑:“这……” 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嘶鸣声,我回头一看,心凉了半截。林天率领着一支卫队,马不停蹄地朝这里奔来,边追边喊:“商老大,皇上有命,不能放她走!” 商天灏闻言,便要拉住我的臂膀。 我反手一推,他没想到我的劲力居然这么大,没留神,竟被推出五步开外。我乘机跳出轿外,在马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守城的士兵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软柿子,见我急冲而来,纷纷向两侧闪避。 马儿拼尽全力地冲跑,我不见李镇的身影,心中焦急,就在这时,马腿中了数箭,马儿血流不止,彻底停住了脚步。 “朔北反贼,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话这么说着,箭雨还是一波波袭来。 再坐以待毙下去,非得被刺成筛子不可。我从马背上折下一根箭当剑使,暂时挡开了箭雨,但仍有少数勾破了嫁衣。 “霍姑娘,投降吧,皇上已经知道你和李镇的阴谋了,你投降,看在娘娘的面子上,皇上是不会为难你的——” “说什么屁话,你……你……” 我转身的刹那,剑尖没入了胸口。 是他。
第56章 伍陆·喜事 温热的东西从胸口溢出,我低眉一望,剑尖又深入了少许,鲜血喷涌而出,溅在脸上格外烧灼。 承煜眉目冷静,执剑的手亦是白如玉骨。 我反手握住剑身,脸上挂着惨淡的笑容:“承昱,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一再又一再错身而过,有时候我在想,会不会一开始……就是错了,我该死在误入蛮营的那一夜,可我又不舍鬼门关一晚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怦然心动。我有一个……喜欢了很久的人,至今我才知道,那个人……那个人是谁……” 承煜渐渐明白过来,可已然无法挽回。 我再也没了力气,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承煜冲上前抱住我,颤着手,抚上我的面庞,轻轻揭下了那层画皮。 “阿……阿沐啊。” 他已悲痛至极,难以言喻。 听到这一声喊,商天灏愣了一瞬,转问林天:“皇上说什么?” 林天结结巴巴道:“好像在叫……娘娘。” “娘娘不可能在这儿,咱们一定,一定是听错了。” “听错个奶奶!你快瞅,皇上抱着的人是谁!” 林天揉了揉眼睛,一拍大腿:“奶奶的,是娘娘!” 深秋衰节,秋鸟展翼划过莽莽苍野,喧闹声渐渐止住,将士们屏息观望。我躺在土地上,冷意刺透骨髓,枯叶散着清寂的腐味,淡淡的龙涎香传来,我努力睁开眼,贪恋地凝视着承煜愈加模糊的面庞。 我抬手想摸一摸那双流着泪的桃花眼。 然而,下一刻——世界一片漆黑。 白色飘絮落下,落在掌心,一股沁凉之意。 雪花由小变大,纷纷扬扬,覆盖了深不可测的黑色漩涡。马厩里的马儿嗅到了雪的芬芳,踏足而舞,阿爹坐在老旧的板凳上磨刀喂马。 具体是哪一年,我已经忘记了,自从恢复记忆后,过往的旧事时而在脑内飘闪,明明是自己亲身经历,回想起来,好像是个不相关的过客。 能在梦里再次看到阿爹,可真幸福啊。 阿爹埋着头,在磨刀石上下功夫,一边说:“阿沐,爹和你说这个事。” “爹你说。”不知哪里飘来的声音,稚气未脱。 阿爹叹了口气:“这两年战事吃紧,我带着一个女娃娃也多有不便,军营到底不是小孩游戏的地方,正好皇上给我写了封信,皇上想接你到京城,当太子伴读。” “伴读是什么呀?我不要离开爹爹。” “伴读……伴读就是陪人家读书,和笔墨打交道。”阿爹扔下刀,耐着性子说,“阿沐,爹爹不能陪你一辈子,你长大了,总会离开的。我想着,陪太子读书不是坏事……只怕……” 少女嗤嗤一笑:“爹,你还要怕的啊。” 阿爹笑容淡淡:“阿爹怕,怕皇上叫你当伴读别有深意,自古薄情帝王家,太子可并非良人哪。这样吧,等这仗打下来了,咱们一块回京城,先去见一见你莫哥哥,看看他诗作得怎么样了。” 莫哥哥,莫哥哥是谁? 只听少女鼓掌欢呼:“阿沐许久没看见莫哥哥了,”她突然落寞下来,“莫哥哥当初为什么要走呀,是阿沐做错了事,惹莫哥哥不高兴了吗。” “不关阿沐的事,是你莫哥哥家里出了些事,他得回家看一看。” “可莫哥哥的家不是在中州吗,咱们去京城,能见着他吗?” “他一定会到京城参加科考的。” …… 父女二人的交谈声渐渐被呜呜的风声掩盖,我大步向前跑,想要拉住阿爹的手,然而我只捞到了一捧冰雪。 蓦地,一阵狂风涌来,吹散了大雪。 雪絮挤入,眼睛一阵生疼,我猛地一睁,眼前却是浑茫一片。 倏尔,有灯苗闪烁,慢慢聚焦,火烛边立着一位青年,衣着简朴素净,连束发的簪都是劣等木质。此等清贫,不禁令我想起了另一个人,哪怕已是阴阳两隔,也久久不能忘怀的人。 “这……是哪?”我声音艰涩。 莫子龛身形微动,晃到我的近前,手中端着一尊瓷碗:“你伤得太重了,宫中御医都束手无策。整整七天七日,昏迷着,他们都以为你死了,甚至连棺椁都下了葬。” “我已经……死了吗?” “我挖了你的坟,把你偷了出来,”莫子龛把瓷碗递到我唇边,“如你所见,我用我的毕生所学,又把你救活了。” 碗中汤水甘甜,不似寻常泉水。 咽入腹中,火烧火燎,我皱紧了眉头,别过头急咳,最后一声,混杂了些乌黑的血,咳落在枕边。我长出了口气,抬指搭在汗涔涔的额眉上,胸膛此起彼伏,呼吸声慢慢缓了下来,我笑道:“你碗里盛得是什么催人命的坏东西,喝下去咳咳……喝下去好难受。” “你伤势太深,能捡来半条命已是不易。”方才那碗撒落太多,莫子龛又倒了一碗,托在手中微摇,好让碗底药的杂质浮上来,“皇上,很后悔。” 我躺在床上,轻声说:“他们都以为我死了。” “当时你的确‘死’了,你的命是我捡回来的。” “皇上可有追封我?”我尽量轻松地说。 莫子龛放下药碗,烛影照窗,沉默了半响。 无声的默然,更凸显出了答案的冷酷无情。无论如何,在名义上,我都是助敌将李镇叛逃,就算承煜顾念旧情,也抵不住在场那么多双眼睛在看。 李镇—— 我与李镇相约十里坡,而我被刺伤昏迷时,宛宁还在轿中。我垂目,哀声说:“宛宁,终究没能走了。” 莫子龛欲言又止,扶着我靠在床栏上:“你如今这副鬼样子,居然还有闲心惦念旁人,快喝了,一滴也不许剩。” 药碗被强硬塞来,我盯着碗中倒影,喃喃:“她还是没能走啊,明明……明明只差一丁点,她就不会被困在这座城了。 “在荆州府见她,她含泪说‘至亲如此友人如何,’她该怎么办,我答不上来。看到她那么无助的样子,我的心都快碎了。又一晚,在御花园里,我撞见她埋葬晁顾,我羞愧得要死,而她却说,她不恨我——我恨极了自己啊。” 大滴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滚落,我忍着哭声,说:“我一心想弥补曾经的过错,我要送她一大群牛羊,我要和她喝酒赛马,摔跤射箭……宛宁在梦里都在念,念晁顾带她走,当时我对着晁顾的坟我就在想,我一定会带她走的……可我没能……没能做到。” 莫子龛走到床边,拍了拍我的肩膀,淡淡地说:“世上哪有那么多称心如意,多的是事与愿违,苦厄来了,抵挡不过便只能安心接受。书有云‘众生必死,死必归土1’,不论是霸业雄途,还是爱恨情仇,都有走向终了的一日。阿沐,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就真的抵挡不过么?” 莫子龛怔然,低低道:“有些不费吹灰便可抵挡,有些却要你粉身碎骨,不值得。” “倘若命运注定是穷山恶水,那便逢山开路遇水叠桥,改天换地至死方休,我不信——逆不了这小小乾坤。” 我大口饮下药汤,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脸红气喘,漆黑的瞳仁却坚定如钉。 莫子龛转身,拿出一方帕子,默默为我拭去唇边的血迹,略带责怨说:“口气那么大,你身体不比从前了,往后凡事务必小心。半个月内,你不能随意走动,我给你做了些画皮,你在楼中,不免被人看到,戴着它方便些。一张皮仍旧是十二个时辰,不可贪时。” “嗯。” “对了,”他用余光打量着我,叹息道,“那日你着急出城,忘记揭下,等到揭下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时辰,可幸超时不多,只留下小块疤痕。” 我摸了摸脸,左脸颊的触感有些粗粝。 “有镜子吗,拿来,我照照。” 莫子龛递来铜镜,铜镜里的人儿大伤初愈,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原本洁净的左脸颊侧,赫然显出一块鹅卵状的红痕,莫子龛护理得当,已经结了一层淡黄色的痂,摸上去,也不觉得痛。 莫子龛:“你若想去,倒也是能去的,只是毒素入的太深,想去痕必须剥皮去骨……” “留着吧。” “……好。” 在房中歇了几日,从一扇小窗里看日升日落,看月照飞霜。大抵是为避男女之别,除了为我上药,莫子龛甚少上楼来。在一起待的时间一长,他也褪去他摘星楼主温文尔雅的假象,其实他说花刻薄得很,动不动便吵了起来。 他这个人,唇枪舌战时总战上风,可我一难过,他就心软了,只阴着个脸,自己和自己斗气。 五日后,我勉强能走路了。 莫子龛做了一把滚轮木椅,我推着木椅走,走累了,就做在椅子上。摘星楼地僻,无甚么人经过,偶地一天,看见几个小童穿得花红柳绿,不知要去做什么,我在楼上把他们叫住了。 小童惊讶地看着我,互相说:“楼上有个婆姨诶。” 小童实在可爱,我笑道:“你们是哪个宫里的,穿得这样好看,要去哪里啊?” “我们不是哪个宫的,我们是御膳房的,御膳房的小棍子吩咐我们送寿桃。”小童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楚,往上举了举托盘。 “宫中何人过寿啊?” 小童想了想说:“本来是为长乐郡主补得寿宴,赶上春儿姑娘寿辰,丞相大人便提议一起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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