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显然不是丞相想听到的答案,眼前时机不对,孙丞相扯开了话题,说:“这几日,臣在府中闭门思过,一想到臣的罪孽,臣恨不得一死了之。可朝廷正值缺人的时候,臣在先皇御前立过誓,一定要为大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臣看过子龛的文章,子龛是当真身怀绝学,并非臣从中作梗才叫他立于万千学子之上,想必皇上是明白的。” 我心里琢磨,莫子龛一个穷书生,给了孙邈多少好处,自己乌纱帽悬在头上,还在为莫子龛说话。 承煜感慨:“爱卿为了大晉,宁把生死置之度外,快快落座。” 元甫搬来一把太师椅,孙邈推辞了一番,这才落座。 这个时候他的脸色红润了起来,说话也不那么急了。他被皇上的话鼓舞了,觉得虽然君臣生了嫌隙,可皇上还是看重他孙邈,朝廷若是没了他孙邈,就干不成了。得意很容易摆在脸上,孙邈一向谨慎,但得意起来,谨慎就抛掷脑后了。 然而在我听来,承煜言语敷衍,只想把前老丈人尽快打发走。与孙邈相反,承煜的意愿从不挂在脸上,若不是身边最熟悉的人,恐怕也不能知道他心中所想。 孙邈又说了一箩筐感激涕零的话,语锋带着试探。承煜皆一句一句的化解了,他不想实实在在的处置孙邈,但也不能摆出一副宽宥的姿态,他必须婉转地告诉这位两朝元老,倘若再不能意识到如今的天下是谁当家,那么脑袋就会搬家。 最后说的孙邈老泪纵横,连我都要相信他的忠心了。 孙邈走后,承煜说:“如果一个人总是满口忠心,那么他的虚伪将大过他的忠诚。因为心是长在胸膛里的,是否忠诚只有剖出来才能看到,嘴巴代替不了。” 飘了四五日的雪,都不见曙光。 重阳节很快地到来了,听说今年朝廷要大办,家家户户也有了些过节的影子。走出宫门,大街上酒香肆溢,菊花香味清幽,伴随着酒味的甘甜,可谓之一绝。 番邦小国的使者陆陆续续地来到,充斥在京城各个角落。百姓热情好客,年末,口袋里没那么富裕,可是也都摆出一副笑脸来迎接远方的客人。 承煜一直密切关注着李镇的消息,可李镇来去无踪,据说就连朔北王也不知道他的去向。我担心,李镇会不会不敢来赴这鸿门宴,如果真是如此,朝廷的大费周章也就没有意义。 承煜不置可否,他夜夜宿在藏书阁中,不知在秘密地查些什么。他不乐意告诉我,我也懒得盘问。 在宛宁的威慑之下,鸭春在宫中不那么耀武扬威了,她也学会了夹着尾巴走路,时不时两人撞见了,宛宁毫不客气地骂她一顿,若她还嘴,宛宁就会亮出她的红缨枪,这时候鸭春就会收住她那张扁得可爱的鸭子嘴巴,默默地绕道离开。 长乐听说了这件事,有心为鸭春抱打不平,可承煜警告过她,不要来掺和我的事,她只好隔岸观火,暗暗生气。 因此,宫内清静了一段日子。 元甫说,他轮值的夜里常听见有女人的哭声,可寻着声音找去,又看不见人。起初,我以为是鸭春受不住欺负,黑灯瞎火躲着哭。我于心不忍,一天夜里专门熬到了半夜,果然听见了女子低声呜咽。 我不想打草惊蛇,便叫元甫原地等我。我迈着极轻的步伐,拨开御花园里种着的灌木丛,顺着哭声向前方找去。 我手下仿佛是暗绿色的水,拨开一层,又有一层涌上来。 哭声越来越近了,我的心怦怦跳,脚下的步伐缓慢了些,我心里一阵胡思乱想:如果真的是鸭春,她会不会以为我看她的笑话,如果不是鸭春,我会不会染上不该招惹的闲事? 我暗暗骂自己,阿沐啊阿沐,什么时候你也这么婆婆妈妈了。 忽然,眼前空落落了,只看见深蓝色的天幕旗帜似的摇摆,几朵灰云借了月光犹如孤灯般微亮。脚下是原生的黄土,土地上胡乱摆了几座废弃的假山石,抽泣声便是从假山石后传来的。 果然,山石后蹲着一个人。 那人的影子有些单薄,落在地上,佝偻的一个小圆圈。 我不给他逃离的机会,大步上前,揭开了罩在面上的斗篷,那人猛地转过头,惊异地望着我。
第54章 伍肆·画皮 斗篷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眼前的人,不是宛宁又是谁呢。 大眼瞪小眼,我和她都闭唇不语。 我面上平静,心里却好像热锅上的蚂蚁,马上就要烧焦了。如果哭的人是宛宁……这不难理解,她的境遇,就算在太极殿里嚎啕大哭也不为过,可她一声不响地躲在这里哭,有大部分是因为我,我却不识趣地追过来了,好像硬逼她揭开血淋漓的伤口似的。 我进退不得,眼里被逼得挤出了泪。 宛宁见状,竟有些慌神:“发……发生什么事了?” 我抬手抹掉了泪,哽咽难言:“看见你,我忍不住很伤心。” 话吐露出来,悲伤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眼中泪流不止。好在黑夜慈悲,宽宥了我的孽业。 宛宁漠视掉我的泪,喃喃说:“我一直没敢想你,我怕一想你,我就会恨你。于理,我不该恨你,我哥哥落得如此下场全然是咎由自取,至于晁统领,我至死捍卫他的意愿,而他至死捍卫你的意愿,所以我还有什么可恨的呢。怪只怪世事无常,害我在最好的年华失去了最爱的人,也害你失去了一个始终忠实着爱你人。” 宛宁蹲下身,指着脚下的那片地:“我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跟他告别,阴阳相隔,我这份执念算是彻底放下了。我把他埋掉了,就埋在这儿。” “为什么埋在这儿?” “因为这住着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他为其血染沙场,另一个,他更是情深不寿至死不渝。” 我颤声说:“那么你呢……你在哪里?” 宛宁脚耷拉下来,坐在沙雪交融的地上,搂着膝盖说:“我哥这个人虽然心术不正,可他认准对谁好,就要一辈子对她好。虞岁华玩-弄我哥的感情,但自始至终我哥都爱着她。我七八岁的时候,哥哥就是个男子汉了,在中州那一块,人家都叫他土皇帝。我虽然小,但也知道,人家是骂他土匪。 我为我哥抱打不平,把那群骂他土匪的人痛打了一顿,回家了,我怕哥哥说我蛮横,就躲了起来。那天正好碰上了下雨,山路泥泞,我不小心从山崖上摔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哥哥找到我后,不由分说打断了我的另一条腿。 我双腿残废,哥哥抱着我,一步步走回了家。 我哥说:‘你向着我,是好事,你有力气把混蛋打趴下,也是好事,可你打完人你不该跑,跑没影了,烂摊子还是我收拾,下回了,你得想想打完人怎么漂亮收场。’” 宛宁苦笑:“哥哥说的话,我到现在也没能做到,每次闯祸了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要不是有个哥哥,我大概会废物地过了一生吧,哪有什么高傲的底气呢。”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和宛宁见面时的场景。 那时的我,还有闲心捣鬼,给女官下了整整一碟的巴豆,就为了到茶馆听老头瞎扯淡。那时的宛宁,天不怕地不怕,穿着哥哥的铠甲,提着枪追了我半条街。一想到从前,任是此情此景,也忍不住勾起了笑容。 我们何至于走到如今一步。 枯枝衰叶,寒月清霜,宛宁捧了些土,堆在微微鼓起的坟头。头身分离而葬,是中州的习俗,晁顾随了这习俗,也算是半个中州人了。 宛宁十指冻得泛红,于是向袖口里缩了缩,说:“和晁统领在安塞尔草原的那段日子,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因为他这个人,我爱上了安塞尔的风、安塞尔的草。待我杀了李镇,我就到草原上去,骑马射鹰,放牛牧羊,这是我想过的生活。至于哥哥,他有口气在我就安心了。” 我欲言又止,终究是没告诉她安塞尔草原已经失守。 我心里暗暗乞求,让她怀着这样美好的一个梦吧,千万不要破碎。宛宁继续说着她的未来,然而她每吐露一个字,我的心便痛上一次,海晏河清,山河大安,何时才能够实现呢。 “你期待中的都会实现的,”我温声说,“到时候我送你一群马一群羊,等一有功夫,我就到草原上看你。那时候你的马术一定很好了,咱们可以比一场,输了的就要闷一整罐当地烈酒。” “我才不怕哩,给我上最烈的酒。” “烈,保准你辣得嗓子疼得说不出话,只能哼哼,像小母猪一样哼哼哼哼哼哼。” “那是你,我才不会像猪一样哼哼哼……” “会不会到时候就知道了,不光是喝酒赛马,草原上还有好多好玩的东西。摔过跤吗,我小时候和三个城墙似的壮男人摔跤,起初他们瞧不起我是小姑娘,最后我把他们摔得心服口服。我赢了不是因为我力气大,而是因为脑袋转得快,他微微一动,我就知道他下一招……” 身边没了声音,我扭头一看,宛宁靠在我的肩膀上,竟在冽冽寒冬中进入了梦乡。她还是如此,清醒时生龙活虎,一旦睡着,就乖得不像话。 我哑然失笑,心里不自觉又涌现出了这句话:我们何至于走到如今的一步。 我不禁叹了口气,扶着宛宁的肩膀把她抱了起来。宛宁突然拽住我的袖子,瞧她的脸颊,还是睡熟的姿态,不知是梦着了什么,两眉微蹙,她轻轻飘出一句梦呓:“晁统领……你……你带我走罢。” 沉沉地踩在地上,仿佛踏入了深不可测的漩涡,我抱着宛宁,一步步向前走去。 夜叩摘星楼,楼上传来脚步声。少顷,门开了一条一人宽的缝隙,莫子龛白袍披身,手持烛台,看到我微微错愕,还是让开了身子:“请进来说话。” “舍下有无闲置的屋子,借她躺一躺。” 莫子龛看向我怀中的人儿:“这是霍姑娘……” “好眼力,宛宁随着霍钰离京,你们应该不曾见过面。” “娘娘身边左右不过几人知心,臣猜测罢了。楼中只有臣一人,若娘娘不介意,便把霍姑娘先安置在臣的卧房,臣再去打扫出一间。” 正如莫子龛所说,楼中空荡,陈设简洁,除了他自己住的那间屋子摆了一架梨花楠木的书柜,其它房间似是许久未有人踏足,布满蛛网灰尘 “你哥叫莫清寒,你该叫莫清贫。” “娘娘说笑,我有房屋住,有饭食吃,有藏书读,如何算得上清贫。放眼望天下,无家可归者、食不果腹者、凿壁偷光者,大有人在也。” 我把宛宁放到了床上,只觉得两臂轻松,听到莫子龛此言,脱口而出道:“莫先生的作风,倒像我一位故人。” 莫子龛问:“娘娘口中的故人,是已故去之人,还是故往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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