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公好义不假,前提是苦主真有冤情。樊氏走后她立刻派瑞福送信给张鲁生和孙荣等消息灵通人士,托他们调查樊氏的话是否属实。 得到的反馈是樊氏不仅没撒谎,处境还比她所说的凄惨得多。 “汤敬之早断了供给,如今那樊娘子孤零零住在教场西街。屋子又小又破,这个天气她缺衣少食还生着病,日子着实难熬。” 柳竹秋回忆樊氏的病容,心下很不忍,让瑞福买了铺盖被褥和御寒衣物、粮食肉蛋送过去,请求邻舍代为照料她,并与之约定明日午后前去探望。 这天夜里她的月信提前到来,大概是头天贪嘴吃了两块冰凉的酥冻,早起腹痛难忍,爬在桌子上直冒冷汗,咬紧牙关才勉强忍住痛哼。 文小青给她煮了益母草茶,接近中午情况仍不见好转。 她料想今天不能去看樊氏了,让瑞福替她去赴约,嘱咐他问明樊氏还缺什么,一并帮其添置齐全。 瑞福一一答应了,却迟迟不走,捏着手指站在一旁,面红耳赤看着她。 柳竹秋问他还有何事,他摇摇头,吞吐道:“先生喝点红糖水,或许会好受些。” 说完埋头跑了。 文小青恰好进来,柳竹秋奇道:“你知道刚才瑞福跟我说什么吗?他居然晓得红糖水能治痛经,是听你们说的吗?” 文小青笑道:“我们怎会当着他说这个。我看这孩子年纪大了,是时候给他讨老婆了。” 柳竹秋觉得在理,准备回头就跟柳尧章商量。 瑞福来到樊氏租房所在的小巷子,此地是贫民窟,连片都是简陋的木屋草棚,东倒西歪立在号号寒风中,仿佛一群肢体不全的残疾人相互依靠取暖。 午后巷陌寂静,看不到人影。 他踩着残雪污泥深一脚浅一脚走到目的地,敲敲虚掩的柴扉,大声通报:“樊娘子,我是瑞福,替我家先生来看你。” 隔了一会儿,樊氏在里面细声答应:“你进来吧。” 瑞福推开门,仅容旋身的陋室尽收眼底。 只见樊氏裹着棉被坐在竹床上,乱发披散,浑身抖颤,眼角嘴角鼻子脸颊都破损流血,像刚刚挨过毒打。 瑞福大惊:“樊娘子,你怎么成这样了,是谁干的?” 樊氏死死盯住他,眼神瞬息万变,耐人寻味。 瑞福进门的一霎她突然掀开被子跳下床,身上只穿着撕破的中衣,光着脚丫冲到门外,朝巷子口狂奔而去。 “救命啊!抓淫贼!抓淫贼!” 瑞福回过神来追赶,樊氏已跑出十丈远,正向七八个闻声出门的街坊比手画脚哭诉,看他追来立刻惨叫着躲到一位老妪身后,指着他疯狂哭喊:“你们看!奸污我的人就是他!” 人们的眼睛里顿时冒出烈火,咬牙切齿瞪视瑞福。 樊氏仍在大声哭嚷,哭声似利爪用力抓挠铁板,钻进瑞福的耳朵,搅碎他的脑子。 不敢相信“奸污妇女”这码事会和他产生联系。
第一百零二章 周围的居民听到哭喊声像被食物吸引的蚂蚁迅速聚集过来,有人指着瑞福喊:“这小子强、奸妇女,快抓住他!” 不明就里的人们惊怒注视那呆若木石的少年。 一人先带头拧住他的胳膊,另外几个人紧随其后,七八只手按住瑞福的肩膀脑袋,不让他动弹分毫。 樊氏趁人多,进一步提起控诉。 “早前我还在夫家时那温霄寒便三番四次引诱我,后见我迁居至此更逼我做他的情妇。我抵死不从,前日大骂了他一顿。那恶贼怀恨在心,今天教唆小厮将我奸污,还请各位街坊邻居替我作证!” 她不顾羞耻地哭嚎着向围观者展示脸上身上的伤痕。 瑞福气愤嘶吼:“你胡说,明明是你去找我家先生求救,先生看你可怜命我送衣食接济你,你家的邻居可以作证!” 他昨日来送东西时曾拜托樊氏的右邻照看她,见那妇人就在现场,忙冲她叫喊。 妇人成为视线焦点,慌促道:“这小子昨天是来过,我先还以为他们主仆是好人,可后来听樊娘子说那温孝廉老是纠缠逼迫她,没想到今日真对她下了毒手。” 瑞福明白他们中了樊氏诡计,用力挣扎怒斥:“毒妇,你为何害我们!?” 樊氏脸上的伤痕被泪水冲刷浸泡已是血污满面,病弱的瘦躯如同一块破布被寒风撕扯摇摆,两只凹陷的眼睛死死瞪住瑞福,在短暂的沉默中聚集最后的力量,发出荒腔走板的哭号。 “我受辱太甚,已无颜苟活,还请诸位邻里替我报仇!” 她早已看好路径,调头穿过人缝跑向数丈外的水井,一头栽了进去。 噗通的落水声仿佛透出口袋的针尖自人们的惊呼声中探头,狠狠扎在瑞福的耳膜上。他瘦小的身影即刻被愤怒的人群淹没了。 宛平县的差役找上门来时,柳竹秋还在睡梦中。 文小青跑进卧室慌忙摇醒她,在她耳边道出那匪夷所思的消息。 柳竹秋一惊而起,在穿衣过程中梳理思绪。 这都是汤敬的阴谋,他利用樊氏爱女心切的弱点,逼她骗取同情,设计诬告我。因我临时肚子疼,才让瑞福替我跳进陷阱。 她穿戴整齐,起身时小腹仍在坠痛,使劲揉了揉,打起精神去应付外面的官差。 樊氏被人捞起时已经溺亡。里长和街坊将瑞福扭送宛平县衙。 县令忌惮温霄寒的势力,而樊氏的丈夫汤敬之现被顺天府尹羁押,苦主不能到堂,这官司也不好打。 他便耍滑头,派人传话给温霄寒,说由于案情特殊,他已将嫌犯转交锦衣卫,让原被告自去锦衣卫衙门分辨。 柳竹秋去请张鲁生打探消息,张鲁生到衙门里了解一番,略带惊恐地回话。 “这事陛下都知道了,曹怀恩已领了圣旨,正准备拿你去审问呢。” 京城特务虽多,但如无外力介入一桩市井案件不可能如此快速地上达天听。 柳竹秋明白汤敬之和他背后的势力正在反扑,公堂之上又将掀起一场生死恶斗。 此刻朱昀曦也获悉了樊氏命案,同时还知道那推波助澜的黑手是颍川王朱昀曤。 刚才朱昀曤去向庆德帝请安,庆德帝留他吃茶,中途他轻声长叹,面色忧戚,引来皇帝关心:“皇儿有何心事?” 朱昀曤欲盖弥彰地推诿几句,庆德帝加倍介意,强令他如实坦白。 他急忙跪下,难过道:“儿臣常看古之圣贤说为君者应当亲贤臣远小人,王兄身为储君,担负家国重责,儿臣时时为他挂肚牵肠。如今担心他身边混入奸邪之辈,心中实感忧虑。” 庆德帝问小人是谁。 他说:“先前儿臣听侍从说,今日教场西街有一女子遭人奸污后投井身亡,施□□贼是温霄寒的小厮。” 从传播力度判断此案已在街面上引发轰动。 庆德帝追问案情,听说温霄寒长期纠缠骚扰该女子,故意指使小厮对其施暴,不禁陷入沉思。 温霄寒口碑很好,且据他亲眼品度,不太可能做出这类淫恶勾当。 但他风流好色也是人尽皆知的,曾为了青楼花魁与贾栋等纨绔争风醋斗,又因猥亵太子的侍女,被侍卫当街拖拽处罚。 只这两件事已让他的浪荡子形象深入人心,用“淫”字设计他比任何罪名都可信。 父子俩的谈话与太子息息相关,随即被陈维远安插在乾清宫的眼线传到东宫。 朱昀曦恼恨弟弟告黑状,担心皇帝见疑,马上入宫求见。 朱昀曤未料到他来得这样快,不由得心虚。 庆德帝不想让他们兄弟生嫌隙,没打算提温霄寒的事,叫他坐下一块儿喝茶闲聊。 朱昀曦抓住时机直接道明来意:“父皇,儿臣听说温霄寒受人诬陷,特来向您澄清。” 朱昀曤心里突腾两下,极力管住面部肌肉,不让异色浮现。 庆德帝如无其事地问太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朱昀曦回说是今日外出的侍从奏报的。 皇帝叹气:“看来事情真闹大了,你凭什么肯定他是冤枉的?” 朱昀曦有理有节道:“别的事儿臣不敢轻下断言,但这件事儿臣是知道一些内情的。京里有个叫汤敬之的珠宝商,生意做得很大,还曾在儿臣大婚时担任买办采购珠宝器物,不知父皇可有印象?” 庆德帝点头:“是有这么个人。” “今日自杀的女子樊氏就是此人的小妾。” “那汤敬之与此事有关?” 朱昀曦微微瞟一眼朱昀曤,尽管尚不明确弟弟是否与汤敬之有瓜葛,他也想当面糗一糗这小子,郑重道:“日前儿臣风闻,那汤敬之当年借买办之便哄骗若干珠宝商与他交易,收到货物后诬陷商家出售赝品,害这些商人啷当下狱,致死许多人,而骗来的珠宝都被他私吞了。他靠着这笔黑心财发家致富,如今已家资巨万,富可敌国。” 庆德帝吃惊:“竟有这种事,有证据吗?” “儿臣觉此事非同小可,命温霄寒暗中调查,他查案时在汤敬之的珠宝店里发现东宫丢失的首饰,怀疑汤敬之在替宫中的窃贼销赃。故而与萧其臻联手查封了汤敬之的店铺,还逮捕了他本人。时隔端端数日就出了今日之事,这也未免太巧了。儿臣断定是汤敬之教唆小妾诬陷温霄寒,好反咬一口,逃脱罪责。” 庆德帝直觉太子的话可信度更高,不能当众露出偏听偏信的倾向,稳静道:“照皇儿的说法此事确实可疑,但那温霄寒风流好色也不假,你就没想过或许真是他行为不端?” 朱昀曦笃定道:“温霄寒风流却不下流,绝不会逼、奸妇女。” “哦?那你打算做担保人为他求情?” 朱昀曦知道颍川王正竖着耳朵等他答复,只要答是,就会给人留下包庇臣僚的口实。他岂会让敌人如愿?摇头凛然道:“不,儿臣恳求父皇命有司严查此案,还好人清白。” 柳竹秋是女子,拿“逼、奸”来诬告她根本站不住脚,他相信以她的才智能轻易拆穿这漏洞百出的把戏。 庆德帝赞赏他的态度,传旨锦衣卫审慎断案,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朱昀曦这回盲目乐观,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案发时柳竹秋不在现场,事后也没能向目击者们了解情况,不便揪破绽。 那樊氏又当场自尽,成了以死明志的烈女,从感情上赢得了旁观者的支持。 仵作验尸,发现她身上体内都残留着被男人强、暴的痕迹,证实她死前确曾受辱。在没有旁证的情况下,瑞福作为第一个到场的男子嫌疑最大。 曹怀恩在高勇案中替章昊霖灭口人证,被贬为锦衣卫佥事。此番奉旨审理本案。 他觉得温霄寒是个灾星,想趁机拿他出气,升堂后先提来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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