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陆续遇到一些反向行驶的车马,猜测是公主府的宾客,向其中一人打听。那人说公主府的酒宴已散了,但不知苏韵是否已离开。 柳竹秋继续向前,在植被最密的一处弯道上看到一辆停驻的马车,左侧的车辕已损坏,车夫和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正在道旁照护两名受伤的武弁。 她心里认准了七八分,靠近勒缰询问。 那小厮也已认出她,仓皇求告:“敢问是温孝廉吗?小的是苏韵的伙计,下午去您府上送过信。 有人要杀我们苏班主,求您快去找人来救他!” “怎么回事!?” “刚才我们的车行到这儿,被一个戴关公面具的黑衣人拦截,他打坏马车,还打伤了这两位公主府的侍卫。我们班主趁乱逃进那片树林,那刺客已追过去了!” 柳竹秋下马朝着小厮手指的方向狂奔,冲进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 浓密的枝条犹如数不清的琴弦,在夜风调度下演奏着阴森凄厉的乐曲。 苏韵躲在一棵大松树上,像被猛兽追逐的兔子,必须咬紧战栗的牙关才能防止灵魂出窍。 那刺客来得毫无道理,叫他没有丁点防备,亏得大长公主向来怜惜,离府时派遣两名侍卫护送,英勇地替他拖住刺客。也亏得学刀马旦时练出一些灵巧身法,连续两次躲开刺客重击,才能侥幸出逃,跑到黑树林里求生。 逃跑时没穿斗篷,外袍也被刺客的利爪撕去,为逃命丢掉了笨重的皮靴,现在他光着脚,衣衫单薄地浸在寒风里,怕到极处竟不觉得冷了。 树下的雪地上响起轻微的咯吱声,那刺客终究寻着他的足迹找来了。 苏韵管不住气息,使劲咬住食指,向所有能想到的神明求救。 一股气流冲上树梢,那夜枭般的黑影跳到他跟前,思绪凝结,惨叫脱口而出,伴着一声惊天动地地巨响他跌落在树下的雪堆上。折断的树枝当头砸下,和积雪一道将他囫囵困住。 刺客从容落地,俯身举起铁掌准备收割猎物。 苏韵睫毛裹了厚厚一层雪,视觉暂时作废,以为会这样稀里糊涂死去。远处一记吼声似飞箭射来,洞穿了他的绝望。 “住手!” 柳竹秋拼命冲刺赶到,向万里春拱手恳求:“他是好人,请别杀他!” 万里春巍然不动,似在劝她莫要轻信于人,殊不知柳竹秋正是为着他的名誉才决意冒险,进一步强调:“你相信我,他不会害人的。” 见她态度坚决,万里春不再坚持,默默飞身遁去。 柳竹秋搬开树枝,将苏韵拉出雪堆,一面帮他拍打身上的雪沫一面关问:“你受伤了吗?” 苏韵没料到她会出现,惊疑不定地摇着头。恐惧寒意双重刺激下,纤弱的身躯剧烈抖瑟着。 柳竹秋脱下斗篷为他披上,催他快走,苏韵被她拉着走了两步,枯枝扎疼了冻僵的脚丫。 柳竹秋发现他没穿鞋,想了想,用匕首割下皮袍的下摆,裁成两截分别包住他的双脚,再用手帕扎好。 苏韵感激地望着她,几度欲言又止。 柳竹秋起身,附近传来救兵的呼喊,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催他快回家,然后匆忙离场。 回到租房,柳尧章正翘首等待,见面便拉住她询问,听完情况更焦虑了。 “苏韵有没有看出万里春和你认识?” “应该看出来了吧。” “那就糟了,也许他本无意害你,现在知道你的熟人要取他性命,出于自保也会和你敌对啊。” 这点柳竹秋已想到了,过去她很排斥将自身命运寄托在他人的良心上,今日仿佛命中注定,必须接受这场赌博,为善本就伴随着风险,要不怎么说“杀身成仁”呢? 多想无益,她让柳尧章先回去,独自在书房枯坐,等候命运安排。 三更天将至,有人敲响院门。 她戒慎地近前质问:“谁啊?” 门缝里钻进一个纤柔悦耳带着犹豫羞怯的少年音:“是我,苏韵。” 柳竹秋吃惊,警惕道:“你来做什么?” “……来还您斗篷,就我一个,没别人。” 柳竹秋迟疑片刻,打开院门,当真只看到他一人。 苏韵披着大红猩猩毡,脚穿毛靴,已经过了休整。见面先向她深深揖拜,小心请求。 “我想和您说几句话,行吗?” 巡夜兵丁随时会来,撞上又是麻烦,柳竹秋叫他进来,关了门,领到书房里。 苏韵将她的斗篷整齐地搭在椅背上,缩手缩脚干站着,活像初进主家的小妾,唯恐行为失当惹她不快。 柳竹秋想知道他违反宵禁冒险前来的目的,叫他坐下,他反而屈膝跪倒,咚咚咚朝她磕了三个响头。 “……你这是为何?” 少年咬着下唇说:“您想必已看过小人的信件,您救护家姐和外甥,适才又救了小人性命,小人理当叩拜。” 柳竹秋细瞅他比那文娘子俊秀得多,但眉眼确有几分相似,正在判断,苏韵猝然发问:“您认识刚才那个黑衣人,对吗?” 看她脸绷得更紧,他忙说:“小人无意问责,只想知道那人为何要杀我。” 柳竹秋反问:“你今天没向人拆穿我的身份,真是因为我救过你姐姐?” 苏韵点点头,又微微摇头,烛光下看不出他脸色变化,眼眸里的波动却已清晰带出娇羞。 “在与家姐团聚前,小人就已十分倾慕小姐了。” 他说“小姐”定是指柳竹秋,他们唯一的交集就是在狄夫人的寿宴上,柳竹秋不明白自己当时的举动有哪点值得他倾慕。 苏韵含羞说明:“您在那首诗的最后两句写道‘都云丽质平生就,十载勤修宁在天。’,小人略生得像个人样,平日夸我的不少,可那些人都只看中皮相,何曾在意我为修行这门行当付出过多少血汗。能看到小人光鲜背后所藏苦楚的,至今只有小姐一人。小人每次思及都分外感念。” 柳竹秋那会儿调戏他的成分居多,并无多少怜惜,只因性别使然,看待事物的角度比男人们多了些温情,才歪打正着击中苏韵心窝。 听他感恩,不免受之有愧,讪笑:“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难为你还惦记着。你我就只那一次接触,你用不着把我想得那么好吧。” 苏韵认真道:“窥一斑而见全豹,苏韵那时已认定您是性情爽朗、心地仁爱的好人,今天在飞花楼又蒙您仗义解围,就更加确信了。您虽是女子,却比大部分男子都正直有为,苏韵只恨自己不是女儿身,不能为您奉笔洗砚追随左右。刚才若非您及时搭救,我这条命已葬在那小树林里了,容小人斗胆猜测,那黑衣人可是得知我识破了您的身份,怕我向人泄密,才要杀我灭口?” 柳竹秋否认不了,沉默中又被追问。 “您明知我极有可能会威胁您和亲友的安全,为何还要阻止他?” 柳竹秋只好避重就轻:“你不是写了那封信吗?我已派人去核实了,在收到消息前不想伤及无辜。” 苏韵会心而笑,泪珠夺眶道:“所以说小人没看走眼,小姐真是侠骨柔肠众所不及。苏韵的命已是您的了,从今起任凭驱遣,但求能做得败鼓之皮,便死亦无憾。” 说罢又行顿首礼。 柳竹秋忙阻止,他却死活不肯起来,非要做奴婢为她效力。 柳竹秋心想:“人说戏子无情,这人终日在名利场里打滚,竟未受腐蚀,却是难得。若果真如此,倒是天赐的助力。” 先哄道:“我本非无情人,你真心待我,我俩可以朋友相称,何必自贬为奴呢。” 苏韵羞惭:“小人身为下贱,又久堕风尘,断不敢与您平辈相称,玷污尊范。” 柳竹秋大度开导:“那梁红玉①也出生风尘,后来助夫抗金,不照样成了人人称颂的女英雄?莲花之高洁正在于出淤泥而不染,单凭你这品性就比那些衣冠走兽强百倍,正适合做我的良友。” 得她高看,苏韵真比吃到脱胎换骨的灵药还激动,伏地大哭一场,自谓找到了依托。 柳竹秋在书房临时搭了张床铺留他歇宿,让他过了宵禁再走,其实是戒心未除,想在瑞福回来前看住他。 她来到卧房,合衣躺下,不小心睡着了,醒来阳光满窗,辰时都快过去了。 她赶忙出门,书房里不见人影,厨房却有动静,转去查看,苏韵正蹲在灶前生火,见了她忙起身行礼。 锅里白汤翻滚,两个荷包蛋正游鱼戏水般转来转去。 “我不会做别的,见厨下有醪糟和鸡蛋,就想煮碗酒酿蛋给您当早点。” 他宿发未梳,暂时用手绢扎着,朱唇皓齿,明眸善睐,还真像个窈窕美婢,当以金屋储之。 柳竹秋想:“他上赶着伺候我,我若不依他反会觉得我在嫌弃他,索性先受用了再说。” 坦然笑道:“那你再多煮两个蛋,我们一块儿吃。” 苏韵受宠若惊,脸比荷包蛋熟得还快,慌忙去给她打洗脸水,柳竹秋也随他高兴。 吃完早饭,瑞福风尘仆仆回来了,见家里多了个锦衣美人,狐疑地愣在院子里。 柳竹秋看他手里提着一只大篮子,料想里面装的不会是坏消息,淡定介绍:“这位就是华林班的苏班主,你去问候过他姐姐了?” 瑞福会意点头,呈上篮子:“文娘子问您和三爷安好,说这篮点心是她亲手做的,您过年时可用来招待客人。” 柳竹秋让他拿到厨房去收藏,再看苏韵便有了一些愧疚,自责之前着实错怪他了,将他请进书房,诚恳地作揖致歉。 “韵之,昨晚让你受委屈了。” 苏韵忙说:“使不得。”,反过来告罪:“是苏韵唐突,害您担惊受怕这么久。” 柳竹秋将朋友分为三等。 第三等是张选志张鲁生之流的利害之友。第二等是萧其臻这样的道义交。第一等是宋妙仙白秀英等肝胆知己。 这苏韵虽是初识,品质却可介于一二等之间,可以心腹事相托。 她请他坐下,坦诚道:“韵之,实不相瞒,我先时疑心你是因你和唐振奇一党走得太近,怕你去向他们告密。” 苏韵早猜着了,文静道:“我们做戏子的全靠别人赏饭吃,只要有权有势,谁都可以把我们呼来唤去,自己半点做不得主。我是常被那些人叫去取乐,也收了他们不少好处,却很明白他们根本没拿我当人看,也打心眼里反感他们干的那些坏事。” 柳竹秋要对付薛汝春和崔逢源,最大阻力就是他俩背后的靠山唐振奇,思筹怎生离间这两拨人才好。 眼下对着苏韵,心思登时活泛了,试探:“你和礼部右侍郎薛汝春来往得多吗?” “嗯,他后天还让我去他家唱堂会,说要提前给唐振奇祝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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