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流氓马二狗在赌坊输了个屁滚尿流,回家途中风闻崔逢源被捕,跌足痛叫:“我早说那温霄寒在找崔郎中的罪证,若当日立刻去崔府报信,定能大捞一笔。” 他悔不该丢了西瓜捡芝麻,去赴那该死的赌局。如今芝麻没捡着,连老本都折光了,看来得卖妻鬻女才能还清欠下的赌债。 三法司升堂提审崔逢源和金宏斌等五名作弊考生,有东厂的侦查日志和那古鼎做物证,金宏斌等人再难抵赖,供认考题确系崔逢源卖给他们的。 崔逢源身陷泥泽,还指望薛汝春看顾他的家小,交代出其余卖题的考生,却仍旧攀诬盗题的是白一瑾,柳邦彦是主谋,自己只是从犯。 他在供词中说某月某日散朝后,他曾搭乘柳邦彦的马车回家,二人正是在车里谋划作案。 审案官们便按程序将柳邦彦提来审问。 柳邦彦承认那天是顺路送过崔逢源,但他们只在车里讨论《茶经》,没说别的。 双方口供对不上,必有一人在撒谎,需要真凭实据才能下结论。官员们商议后决定明日再审。 当天柳竹秋看到萧其臻抄录出来的崔逢源诬陷父亲的供词,贼人说:“柳邦彦在与我商议前,已先借他与白一瑾在北海垂钓之机做好全盘谋划,叫我按他们的指示,将考题卖给考生,拿到钱以后再由他们安排分赃……” 柳竹秋用红笔圈出“北海”二字,对萧其臻说:“凭这两个字就能看出这厮在撒谎,白老爷是常去北海钓鱼,但我家老爷绝不可能去北海。” 柳尧章向萧其臻解释:“兄长知道我家老爷曾与宋宏道公交好,宋公生前最喜在北海泛舟游湖,也常邀请我家老爷同往。自从他遇害后,我家老爷怕触景伤情,就再没去过那里。” 萧其臻相信他们,但这些拿到公堂上去说可信度还不够,除非有充足的理由才能令审案官们信服。 他和柳尧章不约而同将目光投注在柳竹秋身上,希望她开动脑筋想出破解之法,却听她沉吟:“这件事别人说不中用,只能由老爷自行分辩。” 向萧其臻拱手请求:“今晚我想去牢中探望老爷,烦请大人代为筹划。” 柳邦彦已被提到刑部大牢,萧其臻还能协调,夜间悄悄将她送进监房。 柳竹秋见父亲形容枯槁,所幸还没受皮肉之苦,暗赞张鲁生够朋友,那一千两银子没白花。 她这次仍不能久留,拉住柳邦彦的手郑告:“老爷想必已听过崔逢源诬陷您的话,明日到了公堂您千万要为自己澄清啊。” 柳邦彦苦恼:“为父又没有旁证,该如何澄清呢?” 柳竹秋双手加了力道,带着逼迫意味劝说:“告诉那些主审官,因为宋大人的缘故,您绝不会去北海。” 柳邦彦如触蝎尾,慌忙撤手,反被她抓得更牢。 “爹!这是唯一活命的机会,您还要逃避吗?” 柳竹秋双目如炬,真想照进父亲心底,烧光他的懦弱。 柳邦彦已感到火辣辣的疼痛,慌悚道:“你要我当着那么多官员说那种话,我今后该如何做人?” “命都快丢了,您还在意这些做什么?况且即便没有这场是非,您就能堂堂正正过活吗?您明明清楚外面人是如何看待您的,为何还要自欺欺人?不肯还宋大人起码的公道?” “你、你这个不孝女……存心逼死你爹呀……” 柳邦彦老泪喷涌,扛不起沉重的愧疚,只好先将其转化成对女儿的指责。 柳竹秋扶他坐下,掏出手绢为他擦脸,双眼同样发红泛热。 “老爷再仔细想想吧,为了您为了柳家也为了含冤负屈的逝者,希望您这次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狱卒轻轻来敲门,提醒她时间到了,她不再赘言,辞别父亲匆匆离去。 柳邦彦兀自痛哭,思绪回到那个阴云笼罩的刑场,那是他与宋强最后一次相见。 一个是行刑官,一个是死囚,面对面时二人的神情却像装反了。他畏畏缩缩失魂落魄,被宋强坦荡无畏的气度衬托得犹如宵小。 “皇命难为,求宋兄莫要怪罪小弟……” “贤弟无须自责,愚兄之清白天地可证,死亦何惧?只求贤弟能稍稍看顾我的家小,愚兄便别无牵挂了。” “……小弟定会尽力而为。” 啪啪啪啪,柳邦彦着魔般猛抽自己耳光,想隔着时空打死那个薄情寡义的小人。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③又或者,昨日的耻辱是时候翻篇了,当前的危机也许真是老天恩赐的恕罪良机。 一切都看他何去何从。 翌日升堂,人们发现柳邦彦更比昨天苍老,头上不见一根乌丝,衰态与耄耋老翁无异。 大家伙以为是心虚所致,料想他今天该据实招供了。 主审官曹怀恩决定先审他,拍木鞠问:“柳邦彦,你可认罪?” 柳邦彦微微晃了晃芦苇般的脑袋,孱弱道:“认罪。” 堂上官员反应各异,曹怀恩瞪亮双眼追问:“你可知你所犯何罪?” “……忘恩负义,言而无信。” 他答非所问,扩大了堂上的疑云。 曹怀恩警告:“柳邦彦,本官此刻在审问顺天乡试舞弊案,你休得东拉西扯,扰乱公堂!” 柳邦彦直起佝偻的腰身,为语调安上筋骨。 “下官确实有罪,但并未参与本次罪案。” “哦?那你要如何反驳崔逢源对你的指控?” “……下官已有五年没去过北海,将来也绝不会去。” “空口无凭,叫我们如何相信?” 萧其臻看到柳邦彦脸上浮现犹豫,但转眼被破釜沉舟的决心驱散,沉静道:“我和已故的原都察院右都御史宋强相交莫逆,他生前最喜在北海泛舟游玩,我也常与之结伴同游。自他死后,我就决心再不踏足故地。一是怕见景思人,二是心中抱愧。” 他继续说起当年宋强冒死救助他,而他却在宋家遭难时袖手旁观的情形,这些旧闻广为人知,但听他自陈其短,众人仍觉惊诧。 曹怀恩断喝:“柳邦彦,宋强是罪大恶极的逆贼,本就死有余辜,你还想在这儿为他鸣冤吗?” 柳邦彦早已涕泪纵横,激动哭诉:“下官不敢妄议朝政,但自古士为知己者死。想那石崇也是贪虐残暴之徒,绿珠尚肯为其自坠高楼。而我柳邦彦枉读诗书,竟不如一介歌姬……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④,我著书讲仁义,还被圣上提拔为东宫教学官,去为太子殿下传授圣人的道义经典,在人前说得冠冕堂皇,头头是道,自己却是个言行不一的小人,想来能不愧煞……当日宋兄就戮前曾求我看顾他的家小,他至死都没因我的背信弃义有过丝毫怨言,我却直到他死前还在虚与委蛇,东海汤汤,难涤我罪啊……” 他捶胸顿首,哭得晕死过去,在场多有人动容。萧其臻忙命差役扶起来灌水抢救,担心这老大人支撑不住,会就此呜呼。 曹怀恩对庄世珍说:“这老鬼可能在演戏,公公看该如何区处?” 庄世珍叹气:“他若真是演戏,直接去戏班子登台,挣得肯定比做官儿都多。今天就先到这儿吧。待咱家回宫禀明陛下,请他来定夺。” 作者有话说: ①宋代,杨时和游酢前来拜见大儒程颐,在窗外看到老师在屋里打坐。他俩不忍心惊扰老师,又不放弃求教的机会,就静静地站在门外等他醒来。可天上却下起了鹅毛大雪,并且越下越大,杨时和游酢仍一直站在雪中。等程颐醒来后,门外的积雪已有一尺厚了。 ②明代有丐户制度,拿到丐户籍贯才能乞讨,丐头是丐户的头领,负责替官府管理乞丐。 ③出自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④出自《论语.学而》意思是花言巧语,装出和颜悦色的样子,这种人的仁心就很少了。
第四十八章 庄世珍禀告审案情况时,庆德帝正和太子下棋消遣。 朱昀曦见父皇神情淡漠,仿佛一个字没听进去,偶尔插嘴询问又一语中的。 心想做皇帝的首先得学会矫情镇物,不让旁人靠察言观色揣度自身心思,这门功课难度之大,他大概得花一辈子修炼。 听完奏报,庆德帝问起审案官们的观点。 庄世珍谨慎道:“官员们看法不一,有人相信柳邦彦,也有人怀疑他在演戏,都等着陛下圣裁。” 庆德帝笑道:“朝廷养这么多官员,朕还指望靠他们分忧呢,到头来事事都推给朕。” 庄世珍忙跪下告罪。 庆德帝叹道:“行啦,朕也相信柳邦彦没撒谎。他为避祸,连救命恩人都不敢帮,还有胆子去做这些杀头绝后的勾当吗?” 这些年皇帝已醒悟宋强是冤死的,可判决令是他亲手下的,总不能在有生之年承认自己错杀忠良,这冤案只好留给继位者平反了。 为此他打算先给儿子做点铺垫,问朱昀曦:“皇儿,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朱昀曦回答得很有分寸:“儿臣对柳邦彦并不了解,也不太清楚他和宋强的事。只知道他平日来给儿臣上课,读书时每遇到‘强’字都故意念错音。儿臣想学生不该擅自纠正老师的过错,是以从未过问。如今对照他的辩词,倒真像在为死者避讳。” 庆德帝点头:“此人固然虚伪,也还算良心未泯,不过不适合再执教东宫了。” 朱昀曦小心试探:“父皇打算如何处置他?” 庆德帝盯着棋盘寻找落子处,心中的经纬早已明晰,漫不经心道:“朕是相信他没掺与舞弊案,可要让天下人都信服还得拿出实据。现在有人想他死,有人想他活,再多等几天,看看这两方斗法的结果吧。” 他说话间落下一子,登时吃掉对手一大块,让太子之前的猛烈攻势全泡了汤。 朱昀曦由衷佩服:“父皇这一子朴实无华,大巧若拙,换了儿臣绝想不出。” 庆德帝笑容慈祥:“那你今后得多花点心思研究道家的‘无为’和儒家的‘中庸’,比如下河捉鱼,你追着鱼跑,累个筋疲力竭也不一定有收获,但若是支好网,悠闲地在一旁等候,鱼反而会主动钻到网里去。” 朱昀曦知道父皇在传授驭下之术,他很不喜欢这些理论,却必须潜心学习,谁让做太子和当皇帝一样,都没有退路。 萧其臻去温霄寒的租房向柳家兄妹传达皇帝的旨意,请他们一道拿主意。 柳竹秋早想好了。 “金宏斌等人卖题的钱都是直接交给崔逢源的,崔逢源既说已同老爷和白老爷分赃,那就由此切入详加审问,他必会露破绽。” 一语惊醒梦中人,柳尧章先喜后怨:“这事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想到了?干嘛不早说,非逼着老爷在大庭广众下丢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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