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坐在马车里仿佛拘束又无措。 马车里皆是从难民堆里选出来的最为伶俐之人,然而,沦落到发卖了的地步,不是实在养不活了,便是被狠心的父母给当货物似的给抛弃了的,此时此刻,又有哪几个高兴得起来? 元宝儿是最后一个上马车的,挨着门帘坐着,他入座后,马车里众人齐齐朝着他看了过来,他最是瘦弱,也最为矮小,看着年纪最小,却依稀可辨,音容相貌算是最为招眼的。 穷苦之人皆多拘谨自卑,十余人里,半数目光呆滞,半数伤心落泪,皆在为接下来的未知的生活感到忐忑又不安,便是面对面坐着,目光不小心触及到了一起时,皆纷纷飞快躲避,不敢与之对视,故而一路上,整个马车里是静悄悄的,没有发出半分声响。 宝儿双眼通红的抱着包袱坐在马车边角位置,他从前一贯闹腾折腾,在草庙村时,时常领着所有小伙伴们在整个村子斗鸡走狗,冲锋陷阵,一日不曾消停过,便是逃难的日子,因黑娃铁栓儿也伴随左右,虽逃难艰苦,饥寒交迫,受冻挨饿,但除此以外,烦恼都是大人们的,他们几个小的除了饿得满地打滚以外,其他的日子皆是闹作一团,虽苦虽难,却也时时苦中作乐,至少于宝儿而言,这样的日子并不算难熬的。 只要有家人朋友在一起,又何惧之有。 然而,此时此刻,他一个人独自落了单了。 十一年,整整十一年,从记事起,他便从未曾离开过爹娘半步,如今,他竟成了一个人了,他被父母丢弃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当奴为婢,宝儿只觉得整个人生开始迷茫又无助了起来。 只觉得从未有过的迷惘和孤独。 从此,再也没有人能够无条件的宠爱他,护佑他了,他再也不能仗着爹娘的疼爱仗势欺人,为非作歹了,他再也不能耀武扬威的窝里横了。 宝儿愣愣的想着。 一时紧紧抱紧了怀里的包袱。 包袱里鼓鼓囊囊,咯的胸口生疼,逃难这么长的时间,哪还有个什么行李可收拾的,想到临别前,阿娘将包袱塞到他的怀里,依依不舍地模样,宝儿只慢慢将包袱解开,赫然只见包袱里放了一件宝儿的旧袄儿,袄子里偷偷塞了三个白面馒头,馒头已发干发硬了,却是整个元家所有的口粮了。 看到这里,宝儿嘴角微微一瘪,只紧紧抱着包袱,良久良久,小嘴里哽咽的唤了一声:“阿娘……” 话说难民们被拦在城门外头,一概不许入城。 入了城才知,这世间竟还有这样一番天地。 马车驶入城内,人声渐渐鼎沸,外头热热闹闹的叫卖声吆喝声渐渐传入马车里,许是行驶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略有些拥堵,马车一时稍作停留。 只闻得外头敲锣打鼓,吆喝声伴随着紧张刺激的尖叫声,像是赶上了集市上赶集的卖艺活动,又像是过年时节才有的舞龙耍狮的行当,而远处,咿咿呀呀的,间或不断地传来了阵阵说书卖唱声,整个世界好不热闹,宛若人间天堂。 与马车里的寂静无声,形成了一股鲜明的对比。 许是这股对比太过强烈了,不多时,只忽而冷不丁听到耳边传来了一阵细微的抽泣呜咽声。 宝儿抬眼看去,只见对面角落里缩着个小姑娘,小姑娘年岁与他一般大小,她看着胆小如鼠,这会儿孤身一人只缩着脖子,抱紧了双臂,缩在墙角里瑟瑟发抖,默默呜咽着。 哭声一声一声敲击着所有人的心门。 良久,一旁,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姑娘见状,摸了摸她的脑袋,小声安抚道:“莫怕……” 马车约莫驶了大半个时辰,终是在一座瞧不到边际的府邸后门处缓缓停了下来。 车夫旁的小厮阿德跳下了马车,跑到后门口敲了敲门环,不多时,只听到一声沉闷的嘎吱声响起,看门的老大爷薛叔探出个脑袋来朝外瞄了一眼。 “薛伯,劳驾您开下门,孙管事将采买的下人送入府了,我得赶紧趁着日头还早,给杨妈妈送去,不然去晚了该误事儿呢。” 阿德话一落,薛大爷披着薄袄儿将两扇沉重的大门打开了,阿德复又跳上了马车,马车复又经过两道内门,这才在西院的角门外院子停了下来。 阿德将车帘一拉,冲着马车里十余个小孩吆喝道:“快下来快下来,赶紧的,一会儿杨妈妈要过来树规矩,安置你们,一个个的下来后按照男女两队排队站好了。” 宝儿就挨着门角坐着,他第一个跳下马车,下马车后,只见自己身处在一片全然陌生之地,这地方宛若人间仙境似的,高高的墙角,华丽奢华的屋子,墙角上的每一块砖头一般大小,整整齐齐,呈现出各式各样的形状,看上去气派又威严,屋子红墙绿瓦,大得没边,房檐四角微微向上翘起,形成了精美漂亮的弧度,上头各杵着一尊小石狮子,庄严又华丽。 目光再一扫,又见院子广而深,院子脚下的地面皆是用大块大块整齐方正的玉石铺成,院子四周游廊环绕,中间装点着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松柏树木,只觉得仿佛来到了另外一片全然陌生的天地似的。 宝儿小时候一直生活在草庙村,唯有每年过年时随着爹娘一道去镇上赶集,他见过最豪华漂亮的屋子便是镇上镇长家的院子,然而,镇长家的院子与此处比起来,却犹如茅厕,简陋得可以。 这一年来,虽随着爹娘四处逃难,却多被困在城外游荡,鲜少入过城内,他见过最多的便是巍峨城门呢,只觉得眼前的墙院堪比一座城门,原来,城门内的世界竟是这样的。 与宝儿一样,马车里其余的人下来后,见到眼前的景致,一个个皆是目瞪口呆,然而相比惊讶和好奇,更多的却是慌张和无措。 一个个下马车后,全部紧紧的抱着怀里的包袱,杵在原地,丝毫不敢动弹一下。 直到远处忽而传来一阵轻轻的嘲弄声,众人慌乱看去,赫然只发现十几步开外的地方还杵着七八余人,其中女子四人,男子四人,年纪从十三四至十五六岁的样子,也是每人手中拎着个包袱,一看也是刚刚入府的。 却见这几人无论是穿戴还是行动都要大方自若许多,显然是瞧过世面的,他们手中的拎着的包袱是细布的,穿戴竟是穿红戴绿的,其中两个女子头上还戴着珠花,手腕上戴着银镯子,竟比宝儿村子里村长的媳妇儿穿戴得还要精美气派。 “呵,听我婶婶说,这些个全部都是府里在城门外头的难民窝里头挑的贱民,瞅瞅这一个个的,就跟乞丐似的,若不是老爷宅心仁厚,这样的贱民哪配入太守府?” “啊?难民窝里挑的?那他们……那他们往后莫不是也要同咱们安置在一处?这样的人……这样的人伺候得了主子么?哎,你闻闻,这身上的酸臭味二里地外都能闻到,也不知主子们是咋想的,竟将这些乞丐难民们弄进了府里。” “哼,跟咱们安置在一处又如何,咱们可是家生子,岂是这样的外奴能比得了的?” 那两个头戴珠花的女子一边嘲讽一边议论着,边说着,边拧着帕子捂住了口鼻,连连朝外退着步子,好似看了臭虫蚊蝇似的,唯恐对他们避之不及。 她们这话一落,周遭几人都哄笑了起来。 宝儿身后十余人闻言,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纷纷低下了头。 许是见唯有宝儿抬眼直直瞅着他们,站在两个头戴珠花的女子身旁的一名男子只一脸谄媚的冲着其中那个身材略微丰盈些的女子道:“鸳鸯妹妹说得极是,他们这些贱奴怎配跟妹妹相提并论!” 话一落,男子忽而朝着宝儿抬了抬下巴笑道:“嘶,这小孩儿怎么也入了府了,不是十岁以下的小童不让入府么,喂,小孩儿,你几岁了,来,过来,让哥哥好生瞅瞅,瞅瞅你断奶了不曾?” 男子的话带着明晃晃的羞辱,他话音一落,他身旁两个男子附和着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两个头戴珠花的女子闻言,也忍不住笑得花枝招展。 宝儿闻言,双目紧紧盯着他看着。 许是他的目光过于直接锐利,丝毫不见任何躲闪,那名男子双眼一眯,竟收起了脸上的玩味,只忽而一本正经的盯着宝儿,冷不丁开口道:“怎么着,这样瞅着老子作甚?有本事来打我啊,打我?呵,你一个贱奴也配!” 男子一脸嚣张的盯着宝儿。 宝儿也目不转睛的狠狠盯着他看着,目光毫不避让。 “嘿!” 男子见状,仿佛被他这模样激出了一把火气,失了脸面,只将袖子往手臂上一撸,正要过来教训他,这时—— “邵安大哥,来人了。” 那名唤做鸳鸯的女子旁边那一个立马给他使了眼色,飞快提醒着。 “怎么着,怎么还瞎杵在这里?不是让排好队伍么,瞅瞅你们,一个个呆头呆脑的,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还杵在这里作甚,当木头桩子呢,快不快去排队站好!” 见这群刚从难民窝里拉来的如此不懂规矩,阿德立马板着脸训斥着,张罗他们过去排队站好,转脸朝着身后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舔着脸恭奉道:“妈妈,这些人不是府里家养的,愚笨得厉害,劳驾您多费力了。” 阿德将那妈妈迎到中间,咳了一声,正要朝着眼下这帮初入府的下人们介绍道:“咳,站好了,这位可是府里的——” 不想,话刚一起,忽而听到扑腾一声—— 宝儿个子低,年纪小,故而站在了队伍的最边角位置,他还没站好,忽而一股巨大的力道朝着他的屁股上用力一踹,没有丝毫防备的宝儿瞬间扑腾一声,直接摔了个狗啃地,直接摔出了队伍,整个人摔趴在了坚硬的地板上。 双手十指水泡四起,皮肉模糊,直接撑在了地板上,刮烂了一大片。 宝儿疼得浑身抽搐,小脸一片惨白。 而怀里的包袱直接被甩到了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包袱散落开来,里面发黄发硬的馒头直接咕隆咕隆滚落到了四处,其中一个直接滚落到了杨妈妈脚边。
第7章 馒头已然发黄发馊了,家生奴才们世世代代皆是世家大族里家养的,有的是庄子里庄头的子女,有的是铺子掌柜的子女,有的是府里管事或是妈妈的后代,全部都是傍身大族过活的,过得比寻常百姓要好多了,故而,哪里见过这样的寒酸样? 一些个发臭发馊的破馒头竟被当作了宝贝似的塞进了包袱里,如今冷不丁滚落了出来,让入目瞪口呆的同时,排在前头的几个家生子不由攀头交耳,忍不住议论嬉笑了起来。 “妈妈,这馒头都馊透了。” “闻着辣嗓子!” 队伍中不知哪个踢了一脚,又有一馊馒头被从队伍里给一脚踢了出来,馒头幽幽乱滚着,又一路滚到了院子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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