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沉寂,两边都没有先行发起攻击。 他们互相注视观察,却见姬玉落眼神陡然一变,她微微抬起下巴,漠然的神情之下,浮起些许不屑地讽笑。 萧骋瞳眯了眯眼,看她高高扬起弯刀,又猛地挥下,那刀刃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银光,“嗖”地一声,漆黑的山林中忽然射来箭矢。 平静的场面倏地被打破,山地一阵骚动。 萧骋瞳孔微缩,马儿受惊,四处逃窜,原本整齐的队伍倏地被打乱。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身后。 犹如螳螂捕蝉,山体再一次颤动,又一批兵马从后方奔来,堵住了他们的后路! 好啊! 萧骋面露阴鸷,一时倒不知霍显与赵庸,究竟是谁更了解谁多一点。 挥刀嘶吼间,场面血腥混乱。 姬玉落脚边滚落了几个人头,她攥着缰绳,将一切尽收眼底,想起离开前夕,霍显说:“赵庸敏锐,我忽然劝萧骋对付宁王,他必有所防备,他太了解我了,很有可能将计就计,让萧骋带兵离开,削弱你们的警惕,待引你们的营地,再从身后包抄,届时你们将陷入两难的境地。” 事实证明,他又说对了。 霍显似乎永远,都能多算一步。 此时烽火狼烟,内营却是一如往常。 士兵演练巡逻,没有丝毫懈怠,他们似乎不被外头干扰,又或者是太自信于认为这场敌袭不值一提,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唯有曾经的贵客如今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这才表露出确实有大事正在发生。 霍显没有挣扎,他靠在椅子上的姿态相当放松。 当他放火烧了萧元景的尸体,并以此引来敌袭,内营却毫无动静时,他便知道事情如他所料,那个时候赵庸一定是高深莫测地隐在后方,仿佛一切都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内营没有因为敌袭而混乱,甚至连外营都井然有序,霍显失去了混乱中逃跑的机会,他干脆不跑了,士兵在营地里大肆搜查,却发现霍显就老老实实呆在营帐里,甚至已经饱食过一顿。 内侍抽了抽嘴角,说:“押过去吧。” 士兵便给霍显松了麻绳。 霍显相当配合,自觉起身,一路大步流星,走得甚至比士兵还快,内侍的腿更是差了一大截,需得小跑才能跟上,他不由冷笑道:“霍大人可是仗着萧小公子作人质无所畏惧,可不知小公子早已脱困,大人如今可要忧心自身了。” 他说罢,仔细盯住霍显,企图从他脸上寻出一星半点惶恐不安的神情,可霍显垂下的眸子看不出情绪,半响笑了下,“公公好担心我啊,多谢提醒。” 内侍期待落空,嘴角僵了僵,“不知所谓!” 赵庸的营帐就在前方,他刚离开不过半个时辰,棋案上的布置都还没有扯下。 霍显方才坐的位置,那盏茶甚至还在。 仿佛是料到他还会回来一般。 说来真的可笑,他与赵庸以父子相称四五年,无时无刻不在互相揣摩,反而比之这世上其他人来说更要了解对方,且在某些方面,确实无比相似。 正因如此相似,赵庸有一事想不明白。 他缓缓起身,长久地注视,像是要将霍显看穿一样,道:“新帝究竟给了你什么?” 霍显看着他,忽而低低笑起来。 他眉眼生得昳丽,笑时显得十分张扬,尤其在现在这个场合,这样的气氛下,活像个不要命的疯子。 内侍斥道:“放肆!” 以往在皇宫,无人敢这么怒喝他,可眼下局势明朗,内侍看赵庸未有阻止,便大胆往下摁住霍显的肩,然而始终没能让他跪下,因为霍显实在生得太高大了,浑身都是硬骨头,他只好往霍显腿上踹。 “还不跪下,督公或许能留你全尸!” 话音落地,只闻“砰”地声响霍显陡然转身,重重就是一踹! 内侍惨叫一声,顿时飞出老远,撞在桌案上,喉间火辣辣地疼,五脏六腑仿佛都要裂开。 他趴在地上,愤愤道:“督公……” 赵庸没有说话,眉梢微不可查地压了下,视线还盯在霍显身上。 是探究、审视,他似乎还有些困惑。 霍显渐渐敛起笑意,他一字一顿地说:“纵然我未必能活成,但你一定会死。义父,你每一次都输了。” 每一次! 狂妄,倨傲,无比笃定! 赵庸有那么一瞬间瞳孔放大,甚至有些迟疑和恐惧,因为在和霍显斗智斗勇的这四年多,他从未觉得自己输过,输的那个一直是霍显。 可霍显此刻的坚定让他有片刻的动摇。 输赢皆是相对而言,所求不同,对输赢的态度自也大不相同,那么…… 霍显求的是什么? 战火里的嘶喊声持续不断,今夜注定不能安眠。 霍显蒙着眼被押往地牢,手脚皆被绑住,只能靠嗅觉辨认出此处大抵是个山洞,周遭有动物的皮毛和骸骨的腐朽味儿,且离军营很远,因为他听不到厮杀声。 他寻了个岩石靠着,用土墙锋利的边沿磨着手腕上绑着的麻绳。 萧元庭已经被他们所救,手里没有人质,赵庸随时都可以杀掉他。 可赵庸没有,只是将他看押起来。 因为他隐约担忧萧骋是否能打退朝廷的兵马,如若不能,他大可反过来将霍显当成人质,以换取最后的生路。 留在这里就是坐以待毙,霍显手上的动作愈发地快。 倏地,似是有人拽了下铁链,牢门顿时传来一连串窸窸窣窣的声响。 霍显侧目,“谁?” “我,是我。”那人压着嗓音,左顾右盼生怕引来士兵,道:“周白虎。兄弟,咱们见过!” 霍显怔了怔,显然是记得他,“你怎么进来的?” 周白虎在撬锁,把锁头拽得噹噹响,边说:“嗐,能怎么进来,老子挖了好几天地洞了!你别说,山路太难挖了,哪哪都是碍路的巨石,老腰都差点给我累断!” 他像是被人打开了话匣子,索性盘腿坐了下来,捅着锁芯说:“我说我们小姐哪里找来这么个俊俏的面首,还懂兵法阵型,原来你就是那挨千刀的锦衣卫镇抚使啊,啧,还别说,你与宣平侯真像,我这脑子,当时怎么就没反应过来。” “欸,你和我们小姐,你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啊?” 话音落地,远处出来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周白虎速度极快地窜入草丛,待到人走过方才回来继续。 这么一打岔,他也不敢再叨叨,专注于手头,很快就将锁打开。 他三两下隔断霍显手上的麻绳,“快,咱们先走。” 霍显摘掉眼上的布帛,却没有立即随他离开。他迟疑地看向周白虎,道:“这次是朝廷的行动,催雪楼捞不到什么好处,潜入敌营这么危险的事,你怎么肯来?” 周白虎不乐意了,瞪眼道:“你什么意思?你看不起谁呢,我们江湖中人,义字当先,莫要拿你们混官场的肮脏思想揣度人!” 然霍显早在顺德府时就看清周白虎了,他自然不算个坏人,但他因功自大,纵容手下作恶行凶,之所以肯暂时服从姬玉落,也是因为谢宿白那条清正之路他走不通。 这是个无利不往的人,如今又怎么肯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他? 眼下这个情况,霍显不敢轻易相信他。 被他这样直勾勾盯着,周白虎脸上的正义一点点垮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摆手道:“行了行了,是宣平侯,他说了,若我能将你平安救出,他就让我入他帐下,封个督头当当。” 说罢,周白虎又兀自点头说:“你不能死,老子千辛万苦,就为了当个正经兵容易吗!”
第123章 马车颠簸数夜,萧元庭要吐了。 自通州离开,才刚出通州地界不多久,他便遇到一场劫杀,两波人马打得你死我活,人头四肢滚落一地,萧元庭哪里见过这样的场合,腿一软便滚下了山坡。在树上挂了几日,濒临饿死之际,终于有人找到了他。 可来人不是锦衣卫那些人,而是萧骋的心腹,江维德。 彼时萧元庭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因为信任,自是不多想就随他走,哪知后来没日没夜地赶路,风餐露宿,马都累死了几匹,身后更是一群锦衣卫的人围追堵截,途中打打杀杀,他被这两伙人抢来抢去,似乎把这辈子的苦都吃完了。 最后终是江维德抢回了他,这些人都没有要害他之心,萧元庭已经懒得挣扎,只掩唇呕吐,“德叔,我们究竟去哪啊?” “我不行了,不行了德叔。” “江维德!你给我找间客栈歇一晚,呕……” 可无论他说什么,江维德都只一句,“小公子莫怪,待见到国公你就明白了。” 萧元庭不明白,他爹南下退敌,早早就班师回朝,如今不是应该好好在京都呆着?锦衣卫与江维德之间又是什么恩怨,两人为何都对他穷追不舍,这中间当是有什么误会。 但能是什么误会? 他心中略有忐忑,想起前几个月如梦如幻的快活日子,隐隐生出些不安,可却不敢往下想。 后半程路上,萧元庭莫名安静,也不嚷嚷了,直到马车停下,他才急忙跳车,抱着客栈门前的柱子就死命呕吐,几乎要将肺腑都给吐出来。 江维德在路上看到了朝廷的兵马,当即便知发生了什么,他谨慎地将萧元庭推到里头,道:“小公子一路舟车劳顿,便先在客栈歇息,这里不似京都繁华,如今外头又不太平,就莫要随意出门走动——你们照看好公子,我去去就回。” 两个侍从领了命,寸步不离护着萧元庭上楼。 萧元庭见状,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东乡县…… 他幼时曾随父亲到过此地,但也仅一回而已,再没有多的印象了。 待上到二楼包厢,他在门外踌躇,问:“我父亲也在东乡县?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或是他奉旨来此剿匪?” 侍从低头不语,犹如两个哑人。 萧元庭讨了个没趣,正要推门入房时,恰逢两个文人墨客打扮的男子自廊道走过。 其中一人道:“谁能想到,逆贼竟藏在我们东乡县数年呢,真是匪夷所思。” 刹那间,如雷惊耳。 萧元庭推门的手顿时僵住,身形都跟着一晃。 整整三日,连绵的群山尸骸遍野。 萧骋占了地形的优势,朝廷这边则占了数量的优势,两相抵消之下,谁也讨不着好处,几乎是以命换命,强攻强守,营地终被攻破,但里头的防守并不薄弱,最后全都打作一团,前两日还平静的营地不复存在,炮火连天,内营成了最后的防线。 炮火声已经近在耳边。 对周白虎来说,这是救命的号角声。 霍显一失踪,内营就立刻启动严密的搜捕,他们势单力薄,不好正面动手,偏生周白虎打的地道已被察觉,后路被断,只能在营地东躲西藏,等待外面的人打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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