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大夫卷起裤腿,露出狰狞可怖的血肉白骨。 他平静地问:“废了吧?” 岳大夫咬牙,露出为难的神情。 他原是宫里的太医,受太子举荐入太医院,一直为太子妃调养身子,更是自幼看着长孙长大。 那样一个长身玉立的孩子,他要怎么开口告诉他,往后余生都只能是个残废了? “殿下……” 连钰只是低下头,安静得像个瓷娃娃。 可两个月前,他还不是这样。 他愤怒、咆哮、哭泣,数次昏过去,又数次清醒过来,临近崩盘的身体将他囚在床榻上,他每激动一次,喉间的血腥味便会蔓延开来,一剂剂药灌下去,才堪堪吊住他的命。 许是郁气都发泄出来,渐渐也就冷静了。 见他闭眼小憩,岳大夫悄声退了出去。 草屋简陋,内室出去便只一间堂屋,楼盼春敞着双腿坐在檐下石阶上,闻声忙起身,问:“如何了?” 岳大夫叹气:“过了那个催命的时候,好好养着,至少活着不成问题。” 楼盼春松了口气,“那便好,我看小殿下近来也想开了,待他身子再好些,我就带他离京去,如今京都是个是非之地,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岳大夫动了动唇,“可我看殿下……” 话未说尽,忽闻屋里“噔”地一声,岳大夫心道不好,拔腿就跑,推开门,入眼就是地上那柄带血的匕首,和悬在床沿、滴着血珠的手腕。 那滩血显得那样触目惊心,岳大夫奔上前,不管不顾摁住他的伤口,哭道:“殿下啊!” 那天夜里,楼盼春接来了傲枝悉心照料。 说是照料,实则是以防万一看着他。 而那之后,少年似是比之前更安静,他绝口不提割腕的事,每日只愣愣地看着窗外。 看一场场雪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直至万物复苏,冬去春来,他的眼里再也没有了生机。 多日沉默寡言,再开口只问:“岳叔,父王和母妃的遗体安葬在哪里?” 岳大夫稍顿,“未入皇陵……” 少年道:“好。” 复又低头喝药。 岳大夫鼻头一酸,长孙就像坠落的玉盘,碎成一片又一片,再怎么粘也粘不完整了。 (2) “将军去哪里了?” “出去一趟,许又是见他从前江湖上的旧部吧。”傲枝端来茶碗,“殿下润润嗓子。” 连钰道:“今日天晴,你推我出去走走吧。” 傲枝为难:“可是将军说……” 连钰只是抬头看她,沉静无澜的眸子打断了傲枝的话,她咬唇说:“是。” 店肆林立,人欢马叫。 怀瑾太子带来的阴霾好像也没有持续多久,世人并不因上位者的变动而改变什么。 穿过热闹的街市,傲枝推着木轮椅进了一品居。 她不知殿下来酒楼做什么,只是恪尽职守地提醒他,“殿下不可饮酒。” 连钰说不会,就在角落里坐着。 忽然,窗外一阵喧闹。 几个身着绫罗绸缎的少年公子们从后巷慢悠悠走来,其中一人身量瞩目,兀自走在最前,与其余人似很玩不到一处。 傲枝听到那些人喊,霍显。 紧接着,有人说:“你是长孙伴读,成日进出东宫,听闻太子也对你赞誉有加,说你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呢,你与东宫走得这样近,东宫谋逆,你们宣平侯府早不知晓?” 前面的人不理会,后面的人嗓音反而更高,“哎呀,说来你也是可怜,好不容易攀上东宫吧,东宫又出了这种事,还连累楼大将军战死,楼大将军不是你师傅么,欸,霍显,你怎么不说话了?看来是哑巴了嘛——” 话音中断,只听“砰”地一声,一个人影从窗前窜了过去,重重砸在对面的墙垛上。 他“哇”地一声吐了口血,捂着胸口哭哭啼啼,“你打我做什么!要怨也怨东宫去,若非太子犯下这等十恶不赦的祸事,怎至于牵连旁人?” 一品居的人似也听闻外头的动静,邻桌几人交头接耳道: “这太子啊,从前他致力于减免赋税,兴办学堂,还都当他救苦救难的大善人呢,原来也有私心,做样子给世人看罢了。” “勾结沈家囤积私兵,害多少人家妻离子散,谁能想到,什么大善人,简直造孽啊!” “听说还不止这一桩呢……” 傲枝忙将左右的帘子都放下来,好像这样就可以隔绝外头的闲言碎语。 连钰却只垂眼,心无旁骛地盯着茶盏的浮沫看。 半响,推了下杯盏说:“添茶。” 那抬眼时眸底里的暗色,好似比从前更深几分。 待到日暮,珠帘被人挑开。 宁衡匆匆而来,看清座上人,眼眶倏地就红了。 他颤声道:“殿下……” 他跪下,忍住哭腔说:“九玄营总督宁衡,救援来迟,还请长孙殿下恕罪。” 连钰转眸看他,“此毒乃岳大夫所制,每月一解,倘若过时无解药,便会痛苦而死……宁叔,你能为我所用么?” 宁衡滞了滞,果断服下毒药,磕头道:“属下这条命是太子的,亦是殿下的,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静静看他,搭下眼帘:“很好。” 从此少年如困兽,一经入局,至死不休。 (3) 八月仲秋,显祯帝驾崩,新帝继位。 那时楼盼春等人已经改名换姓,抵达江南数月,听闻这个消息时,谢宿白未置一词,他白日里依旧忙于筹划,与平日无异,直到夜里才让傲枝将自己推到对面楼阁。 楼阁没有牌匾,也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 唯有香案上点着两支微弱烛火,三个牌位立在当中,其中一个没有名字。 这是个小祠堂。 谢宿白借着月光细细雕刻新的牌位,刻上显祯帝的谥号,将其摆在烛台边,又在里头坐了许久,才回到房中。 屋里满是药味儿,连被褥都浸上了药的味道。 谢宿白盯着床幔,不肯合眼。 他不敢睡。 一闭上眼,东宫上下的屠戮就在眼前。 那场火好像从梦里烧到了脚下,阖宫的哭声尤在耳畔,母妃身下的血一点点浸红了青砖,显得那样刺眼,他甚至还能听到婴孩的哭声。 它在问:你怎么不死?你的家在皇宫,你何时才回来? 回来—— 谢宿白猛地惊醒,对,他要再快点,再快点! 他陡地翻身下榻,却忘了这双腿根本是负累,“砰”地一声,他整个人跌落在地,这一摔似将他从梦中摔清醒过来。 他双眼怔怔地看着这双腿,无声哭笑,嗤,好生狼狈、当真是好生狼狈啊…… 谢宿白卷起裤角,露出丑陋狰狞的疤痕,他眼神陡地狠厉,要从案几上找刀来,可屋里的利器都已经被傲枝尽数藏起来了,他于是拿过药盏,不管不顾地将其摔碎。 “哐噹”一声,在夜里格外惊悚—— 傲枝推门而入,见到的就是谢宿白用碎瓷片一刀一刀剜肉的情景,吓得魂都飞了。 她忙摁住谢宿白的手,只听他低声说:“放心,不痛,我只是想把这疤痕割去而已。” 那夜过后,他又很平静,像个没事人一样,白日里赴清谈会时,甚至可以与人谈笑风生,侃侃而谈、妙语连珠的口才,更是将“谢宿白”这个名号铺天盖地宣扬开来,以致求上门的有才之士数不胜数。 自幼御书房的耳濡目染成了他壮大自身的基石,他夤夜筹谋,令银号、当铺、茶楼、书肆,暗桩遍布江南各地,待江湖传出风声时,催雪楼这个庞大的组织已经隐隐崭露头角。 那个永远戴着银白面露的病弱少年,一时间风头无两。 与此同时,谢宿白的情绪也愈发稳定平静。 但平静得令人惶恐。 本就寡言的人,如今话是愈发少。 傲枝更是不能在他脸上捕捉到一丝表情,他就像是一具游离世间的行尸走肉,看似温和,实则内里已经结成冰霜,好像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引起他的注意了。 直到承和五年,云阳城破—— (4) 经历破城之后的烧杀抢掠,云阳一片凄凉衰败之景,沉重的大雪下饿殍遍野,空旷的街道不见一人,分明并未满城屠尽,可却安静得像座死城。 以至于轮椅碾过石板时的声响突兀得有些惊心。 谢宿白经过此地,满眼荒芜,或许曾经的长孙会叹声可怜,可谢宿白不会,他心里已经激不起任何波澜。 傲枝说:“虽说敌军已退,可这是非之地不便久留,云阳庶务自有沈公子帮忙打理,何况带来的药不顶用,岳大夫来信催促,要您早些回去。” 他也只是很轻地嗯一声。 可待经过一处断垣时,长街上忽然驾来马车。 那是驾四马并驱的马车,满身富贵的小公子站在后面的车轿上,一路走一路洒铜钱,故意引得街边将死乞儿争相出手,他则捧腹大笑。 活脱脱是个纨绔公子的模样。 谢宿白正不屑地收回眼,就见一个瘦弱的人影冲上前去,直奔那小公子腰间的钱袋子去。 身形矫捷,动作敏锐,可惜寡不敌众。 小公子怒道:“岂有此理,活腻了?” 家丁们蜂拥而上,手忙脚乱地将小贼绑在车轿后头,四匹马跑得快,那小丫头起初还能跟着跑,后面就只能被拖着,生生在雪地上拖出条痕迹。 明明都奄奄一息的人了,偏在那纨绔公子上前解她绳索辱骂她时,猛地扑上前,只闻一声惨叫,险些没咬下人一块肉。 那般削瘦苍白的小脸,睁开眼的一瞬似迸出强大的力量,漆黑的瞳仁瞪着那人。 纨绔嗷嗷大叫,命人将她好一顿揍,直丢到雪堆里。 谢宿白就挺在对面的断壁前停了许久,看着雪愈下愈大,直至几乎将她整个人埋进雪里。 只露出那张灰扑扑的小脸,皱着眉头,微张的唇边呼出白雾,但那雾也渐渐弱了,拳头却还紧紧抓着雪,一把化作水,就又抓一把。 谢宿白没有走,也没有命人救起她,想看看她还能撑到几时去。 过了好久,看不见她唇边吐出的雾气,傲枝道:“主上,人没气了。” 谢宿白道:“过去。” 傲枝推他到跟前,乌压压的影子罩住雪里的身躯,谢宿白居高临下垂视片刻,才弯腰拂去女孩脸上的雪。 正想试探鼻息时,手腕蓦地被人抓住。 那只埋在雪里的手冰冰凉凉,寒气顺着手心蔓延开来,她几乎很重、很重地攥住他。 像是抓住救命稻草那样。 睁开一条眼缝,气息弱得几近听不见,“救、救我……” 谢宿白停顿片刻,说:“抱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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