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须要全当那个长孙连钰已经死了,所以他不许任何人喊他殿下。 而沈青鲤的话无疑揭开了他满身的疮痍,霍显就是那把刀,狠狠扎穿了那溃烂之处,告诉谢宿白: 你看,你本也该长成他那样。 简直是杀人诛心。 现在的谢宿白有多厌恶自己,就有多厌恶霍显,那冷寂的眼眸里,一点一点渗出了杀意。 薄唇轻启,只听他说:“兰序……” 沈青鲤似是察觉到他要说什么,迫切打断道:“不可!” 一时情急,沈青鲤胡乱找了个借口:“他若出事,姬玉落不会原谅你的,何况……他日无你坐镇催雪楼,那丫头又做事狠绝只会以暴制暴,长此以往定难以长久,霍显则不同,他在朝廷混了这么多年,浑身上下都是心眼,你必须承认,他是最能庇护姬玉落的人!你总不能自己不陪着她,也不让旁人陪她吧?” 四目相对,谢宿白紧攥手心。 唇缝笔直,额角的青筋突起。 许久,他才搭下眼帘,转了下前轮,把自己推进了内室。 “吱呀”一声,屋门阖上。 谢宿白攥住轮椅扶手,吞咽了下嗓子,企图忍住喉间的瘙痒,却忽觉一阵腥甜,他咳嗽一声,血喷涌而出,原本白玉似的手瞬间鲜血淋淋。 混着泪,一滴一滴将他砸穿。 泪眼朦胧间,他好似在光晕里看到了个身影。 长身玉立,身姿如竹。 谢宿白知道那是谁,也知道这只是梦。 可正因是在梦中,他才敢哭泣问道:“父亲,儿子做错了吗?” 怀瑾太子却只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看他的目光那样坚定,那样充满希冀,就跟从前一样。 可他却不说一个字,没有责怪,也没有劝告,只是看着他,就已经让他泪流满面了。 只听银妆道:“皇上、皇上!” 大梦惊醒,恍若隔世。 谢宿白睁开眼,入眼即是皇宫四四方方的檐角,已经入夏了,藤蔓都攀上了瓦砾。 那片郁郁葱葱,几近晃了他的眼。 泪自鼻梁滑下,他低头一看,哪里有血,全是眼泪。 他看了看天色,如今睡过去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推我进去吧,折子还没看完。” (13) 谢宿白攥着狼毫,墨在奏折上晕开了也没察觉,,似是走了神。 这几日总这样,傲枝知道,他在等玉落小姐来辞别。 听沈青鲤说前日霍显去过宣平侯府,猜想京都琐事料尽,她必不会久留。 想想,也就是这几日了。 倏地,门外的银妆欢呼道:“皇上,玉落小姐来了!” 那握着狼毫的手微颤,生生在奏折上撇了一笔。 他神色自若地搁笔,帕子擦着虎口的墨渍,抬头时姬玉落也入了殿,她的发髻上没有那支淡蓝色的霜雪簪,而是换了支木簪,做工精细,簪头嵌了颗很小的夜明珠。 谢宿白微哂,只问:“霍显没来?” 他的笑温温淡淡,犹如三月春风,看起来精神极好,丝毫看不出此前失魂落魄的神态。 姬玉落打量着他,他就任由姬玉落打量。 然后才听到她说:“身份不便,进宫徒惹是非。我听说姬玉瑶在宫里为你调养身体,药吃着可还好?” 谢宿白道:“还好,她师承静尘,又颇有天赋,医术比很多御医都更精湛。” 姬玉落道:“那就好。” 话落,又是一阵相顾无言。 她和他在一起时总是话少,倒是不知她和霍显是不是也这个样子。 谢宿白道:“要不要看看御花园的锦鲤,域外进贡的,通体五彩斑斓,我想你会喜欢,让银妆养了几日。” 姬玉落点头,这便推着他出去。 波光粼粼的荷池折出和煦的光线,投射在他脸上,将他本惨白无色的脸镀上一层温暖的薄晕,让他看起来都不似往日那样冷冰冰了。 谢宿白难得好兴致,与她提了几件深宫趣事。 姬玉落歪过头问:“你喜欢这里?” 谢宿白不置可否道:“自然,我在这里长大。落儿,其实我,咳,咳咳——” 其实他在这里给她留了间宫殿。 若是有机会回京都,可以在皇宫小住。 这里任她来去自如,没有人会约束她,当成家一样,当成催雪楼的水榭就好。 姬玉落忙递来水,皱眉道:“我看这咳疾比往日更严重了,傲枝说你处理政务不眠不休,这样下去便是吃再多药也没有用,内阁难道是养了一帮吃白食的吗?” 谢宿白抿了口水,将喉间那股腥甜味儿压了回去,他吐息“嗯”了声,说:“跟谁学的一副训人的口吻?” 姬玉落抿唇,俨然是有些不快。 她默了默,问:“你方才说其实什么?” 谢宿白微怔,摇头说没什么。 他盯着荷池里活泼好动的锦鲤,那池里倒映着姬玉落的影子,这么仔细看,那支木簪好像更适合她,综合了她身上的冷冽,倒是添了几分烟火气。 他忍不住问:“霍显对你好么?” 姬玉落停了停,点头“嗯”了声。 谢宿白道:“那就好。” 那一把鱼食撒尽,他不知想起什么,笑着说:“我记得你十五岁时养了一池锦鲤,被沈青鲤喂死了两条,你追着他打了两日,他见你就躲。” 姬玉落也笑,“那时师父罚我禁闭,闲来无事才养的。” 闲来无事。 那正是她养伤的半年,他们两人的屋舍就面对面而立,可他有意疏远她,避开她。 其实在那之前,小姑娘虽然不说,可最依赖的就是他,别看她平日里形单影只,但她其实并不真喜欢一人独处,谢宿白怎么会不明白呢。 他让她伤心,让她觉得孤单了。 谢宿白闭了闭眼,掩在衣袖下的手心攥紧,“落儿……” 他头都不回,说:“你走吧,路上别耽搁了。” 姬玉落看着他,低低说了声好。 她起身,半边影子都落在他身上,难得恭恭敬敬向他鞠了一礼,便要离开。 没有两步,却又停下。 只见她回过头,道:“那年冬天我被大雪掩埋,那时已经神志不清了,但我记得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你,是你救了我,我盼你能好,千万珍重。” 谢宿白仍是没有回头,他拢了拢衣袖说:“好,你也是。” (14) 黄昏的余晖将人的身影拉得格外削瘦漫长。 在那人影即将没入拐角时,谢宿白小心地回头瞥了眼,却只抓住了一抹衣角。 他整个精气神像是被抽走,再也强装不下,唤来宫女推他回寝宫。 可行至半路,他蓦地喊停,忽然厉声道:“去角楼!” 角楼位高,可观宫门。 只见那宫门口候着一辆马车,霍显就靠在车边,脸上盖着个遮阳的斗笠。姬玉落慢慢踱步出去,直至临近宫门的那两步走快咯些。 他伸出手来就抱住她,整个人没有骨头似的歪在她身上,懒洋洋地在她肩上蹭了两下。 姬玉落挣了两下,听他说了句什么,便笑起来。 霍显逗笑她后才松手,只眼一挑,就看到角楼上的明黄衣袍,他怔了怔,姬玉落顺着他的视线扭头过来,当即被他捂住眼睛,塞回了车厢。 谢宿白迎着那道目光,久久没有动弹,直到马车消失在黄昏里,星子布满天…… 鼻息间尽是药香味。 他终于动了动,看着地上那道影子,轻声道:“我想活过这个秋日,还请姬小姐费心。” 身后的人动了动。 他只想活过这个秋日,因东宫失火,是在冬日。 长孙连钰,应该在那天死去。
第132章 番外(三) 催雪楼的日常番外(1) 金风玉露,橙黄橘绿。 连日的秋雨洗净了盛夏残余的暑气。 催雪楼的主楼是一座隐在江河湖海后畔的九层塔,塔身巍峨,塔尖直入云霄,自有一番江湖波澜壮阔的气派。而九层塔后又连着一片水榭宅邸,花木茏葱间飞楼影绰,雕甍绣槛,哪怕是正午最滚烫的日头,经绿荫落入窗棂,也只剩温和恬静,令人陶醉其中,心境开阔。 可惜如此美景,也留不住宅子的主人。 屏溪来送汤药时,霍显正一个人撸着那只花猫,那猫生无可恋地耷拉着尾巴,猫毛都掉了一大把,眼看就要秃了,听见动静,急切地往这里喵了声。 那水汪汪的眼珠子尽显委屈。 屏溪哪里顾得上它,只想它莫要朝她喊,让她送完汤药安安静静退下…… 可它这么一喊,撸猫的人也转了眸子过来,果然就听他问:“你家小姐何时回?” 屏溪心中一个咯噔,苦恼万分。 离京之后,小姐便直奔江州总舵。江湖与朝廷在很多方面都如出一辙,掌权人的更替势必引来一阵动荡,她在京都耽搁那么久,总舵和分舵早是一团乱麻,如今一回来,自是全身心投入其中,日夜不休,整日不是在九层塔里处理繁杂庶务,便是在奔波处理纷争的路上。 三个月来,霍大人见她的次数少之又少。 一个分别,就是好几日甚至十几日,见不到人的情况下,被留在水榭服侍的屏溪难免常常被问:你家小姐又去哪儿了? 但这都不是让屏溪头疼的问题。 最让人头疼的,是那止不住的谣言。 因着小姐的缘故,霍大人可以随意出入九层塔,即便是在人前议事,小姐也从不避讳他,甚至经常听取他的意见,他往那议事堂一坐,活脱脱就像个垂帘听政的祸国妖妃。且有时小姐脾气上头,拔刀就要劈人时,霍大人只需摸摸她的发,再给她递杯茶,就能避免一场难以收场的交战,并三言两语让对面之人吃个闷亏,憋出内伤。 久而久之,总有因他利益受损之人看不惯,背地里阴阳怪气一通,大抵是说: “一个被朝廷革职的镇抚使,有什么可得意的,无非是长了副好皮囊,女人么,都肤浅,但又能长久到哪里去?” “可怕就怕他在小姐跟前胡言乱语,左右决策,难保假以时日,他不会在催雪楼站住脚,到那时候……” “呸,就他长了张好脸?那模样好的多的是呢!” 于是后面几日,在小姐跟前端茶倒水的侍女全被换成了清秀漂亮的少年…… 一天换一个,开始时还未见成效,但某日小姐却抬头多瞥了几眼,还问了那人几个问题。 家在何方? 何时进的催雪楼? 从前侍奉在哪处? 少年一一答了,小姐才让他退下。 霍大人呢,当即没有发话,但第二日,那被问候的少年便自请去了别处侍奉。 颤巍巍的,头都不敢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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