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见了,也是一副避君三舍的模样。 傲枝传话道:“主上,小姐请见,说是有事要禀。” 谢宿白问:“什么事?” 傲枝道:“想来是分舵的事。” 谢宿白埋头书案,不曾抬眼,说:“让她去找沈青鲤。” 傲枝应声,迟疑地说:“您不是让小姐每月十五,来这里读书练字吗?” 座上的人似也顿了一下,“不用了,让她回自己屋里学,以后每月给我交上课业。” 末了又补充一句,“不可懈怠。” “……是。” 这样突如其来的冷淡,令傲枝等人苦恼不已。 晚间,伺候谢宿白喝下安神药后,傲枝替他掖了掖被角,临到放下帷幔时,她犹豫道:“主上,您这些日子……是不是玉落小姐哪里惹您不高兴了?” 谢宿白睁开眼,平静地说:“滚出去。” 傲枝一骇,匆忙退下。 幔帐落了,只闻松香袅袅,一室静谧。 服用过久,这安眠药的效用也大大减弱,一直等到夜半谢宿白才勉强睡下。 合眼的那瞬间,眼前闪过一道光晕,他困意全散,复又睁眼,就看见枕边静坐着个女子。 竹青色的衣裳衬得她愈发冷艳,乌发似绸缎般铺撒在他枕边,那双如雪水清透的眼盛着他的模样,离他愈发的近、愈发近…… 谢宿白攥住她的手腕,那肌肤嫩如柔荑,温热如玉,可那一下却是将他灼烫! 他猛地甩开,那人就不见了。 一颗心尚未落定,又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 大火噌地从床尾烧起来,谢宿白整个人恍若被架在火堆上烤,烤得他疼痛难忍,灼热难耐。 无数张脸从面前闪过,他们唤他:连钰、皇孙、小殿下…… 谢宿白伸手去抓:“父王、母妃……” 可他们又全都不见了,周遭只剩无边无际的黑,香案上的牌位又多了一块,上面刻着长孙连钰的名字,而他倒退一步,竟发觉堂前摆放着厚重的棺材。 棺材里躺着一人,那张脸,赫然是他无疑。而“他”陡地睁开眼,质问: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 谢宿白醒来,内室一片敞亮。 油灯悬在床头,傲枝焦头烂额地站在一旁,见他睁眼,忙道:“主上醒了!” 眼前的迷雾退散,他这才看清来人。 岳大夫抚须把着他的手腕,就连沈青鲤都站在一旁,一言难尽地往这里看。 他说:“你做噩梦了,嘴里喊着‘落儿’不肯醒来。” 谢宿白胸膛起伏,鬓边汗湿,闻言也只缓缓闭上眼。 那夜过后,谢宿白愈发疏远姬玉落,而傲枝等人再不问其缘由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就这样一天天、一月月,一切似乎都要趋于平静时,终于还是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 那日,谢宿白攥着密信,整张脸血色全无,阴鸷的情绪在眸底翻涌,冷声说:“那就给我屠了。” (10) 血味冲天,云阳大牢一夜间成了座死牢,这场静谧无声的屠杀使得朝野震惊,往来云阳的官吏络绎不绝,偏远的城池一时备受关注。 催雪楼的水榭楼阁却史无前例的安静,侍女进进出出皆是踮起脚尖,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榻上的女子静得像没有呼吸,这么多天,若非还有那么点微弱的脉象,几乎同一个死人没有两样。 谢宿白面无表情地候在床头,脸色看起来并没有比她好多少,这样已经半个多月了,可傲枝等人不敢劝,就连沈青鲤都没敢多说一个字。 众人退下后,谢宿白仍是一动不动。 过了好半响,他才伸手碰上少女的脸庞,这样苍白,比当日从雪地抱回来还要脆弱。 他闭眼深吸一口气,嗓音压抑,颤声道:“为什么不听话……” 姬玉落醒来时,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 岳大夫着急忙慌来诊脉,唯恐她落下病根。 那位说了,不准落病根,不许有病根,就连身上的疤痕都得祛得干干净净。 于是岳大夫留下几盒名贵的祛疤药才离开。 谢宿白只在旁静坐着,他捧着一卷书,似是对此毫不关心,况且不必他责罚,楼盼春就已经吼着嗓子进来了。 他气急败坏,高高抬起手臂,恨不能一巴掌拍扁这个不知所谓的小徒弟,然而那胳膊迟迟落不下来。 于是怒道:“从今日起禁足!好好养伤,面壁思过!” 待人一个一个嘘寒问暖,又一个一个离开后,谢宿白才撂下书卷,侧目看过来,道:“往后去哪里,都要事先与我报备,我同意,你方能行事。” 少女自知理亏,搭下眼帘没有说话。 她也没有力气说话,眼皮眨着,昏昏欲睡。 谢宿白掌心覆在她眼上,“没有下一次,睡吧。” (11) 姬玉落养病数月,自有人照料。 谢宿白十天半月问候她的情况,并未常常提及,比之人醒来之前反而要显得不很上心。 只他也不像出事前对姬玉落那般冷淡,他似乎掌握了一个合适的度,既不过分疏远,也不过分亲近,对她看似对沈青鲤等人没有哪里不同。 只偶尔四下无人时,谢宿白才会盯着对面的窗牖发愣,那样警惕的人,连有人走近都没有察觉。 沈青鲤伸着懒腰坐在石阶上,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啧啧道:“看得见摸不着,你何必呢这样忍着,何不让她知晓,让她自己做抉择?” 谢宿白看他一眼:“就这样不好么?” 沈青鲤反驳:“当然不好,你都望眼欲穿了好什么好,别身体没养好,又添相思病!再说,你如何保证能永远维持现状,倘若以后她身边有别人了呢?往后你再让她来选,是为难了她,也为难了你自己。” 谢宿白沉默片刻,却说:“兰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被选择的资格的。” 沈青鲤被这话噎了噎,忽然有些恼怒,“谁说的,你有的选!报仇的法子千千万,杀了那狗阉的脑袋就是,若还有同党,就一并手刃,待了却此事,你我亦可放下执念,你安生养病,我逍遥江湖,从此我们不问朝廷,就像现在一样生活,如此不好?怎么就非要用命蹚那浑水呢?” 轮椅上的人目光平静,显然没有被他说动。 沈青鲤泄气道:“皇位对你那般重要,比她还重要?来日你可不要后悔。” 清风徐来,满庭桂花飘香。 花瓣袅袅而落,他轻拍去肩上的碎花,低低道:“我不会。” 谢宿白,绝不会后悔。
第131章 辞别 (12) 四季轮替,又是一年冬。 雾雨朦朦,细如银丝,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屋内烧着碳,窗边煨着汤药,甫一推门而入,谢宿白那在雨夜里吹了半宿寒风的身子当即垮下来,油灯下一张脸惨白无色,抵唇而咳,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掌心里淌了滩血,谢宿白面不改色地握了手心。 银妆手忙脚乱奉了茶。 珠帘轻响,岳大夫绕过山水屏风疾步走来。 沈青鲤紧随其后,冷声斥道:“夜深露重,还下着雨,你们主子受不得寒不知道?” 傲枝低头:“奴婢有罪。” 当天夜里,谢宿白便起了高热。 岳大夫又是半宿未睡,如今谢宿白的身体愈发不好,随便一次小病小痛,一个不注意就能要掉他的命。 他身边已经不能离人了。 沈青鲤也没敢睡,他撑着脑袋敞坐在屏风外,唤一旁的傲枝,“方才去哪儿了?” 傲枝默了许久,才说:“玉落小姐……在姬府,过一阵就要替姬家长女嫁给镇抚使了。” 沈青鲤吃了一惊,“什么?” 他反应了一下,“是为了那个姓赵的?” 傲枝很轻地点了下头。 就听沈青鲤忽然大惊小怪起来,“镇抚使……霍显?!” 夜半,谢宿白醒过来。 刚睁眼,就听沈青鲤在旁幽幽道:“当真由她胡来?霍显可不是什么善茬,若是有个好歹……而且姬玉落那人吧看着气质出尘,实则是个俗人,就爱那些漂亮打眼的,霍显那张脸,保不齐她动什么歪心思。” 那后半段俨然是打趣,沈青鲤也没真觉得姬玉落有这等风花雪月的闲情逸致。 床上那人也并不理会,气虚道:“我管不了她,我又能管她多久,摔了跟头,她就该学会跑。” 沈青鲤嘀咕:“你要真能这般心宽也就好了……” (13) 短短数月,谢宿白常常在窗边一坐就是一整宿。 客栈二楼视野开阔,几乎能将一整条街尽收眼底,拐个弯后面就是北镇抚司的官邸所在,他常能见霍显打马自眼前疾驰而过。 有时是他一人。 有时是两个人。 霍显很少有乘马车的时候,但凡是乘坐马车,那么车里必定还有姬玉落。 他也见她妇人打扮与他并行街市,有一回他二人赴秦三公子的及冠宴礼,乘车回府时姬玉落不知瞧见什么人,陡地下车找寻,她站在车窗外与霍显说话。 谢宿白看不清车厢里头的人是什么样的神情,只瞧见从中伸出的那只手像是很随意地撇了下姬玉落鬓边的一绺发。 而她皱着眉头没有察觉,视线还在拥挤的人群里。 从前只有在他身边,她才会有这样不设防的时候。 谢宿白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只觉心里被人剜去一块,当下痛得不明显,只待夜里无人时方辗转难眠。 只是白日醒来时,他还得是那个冷静自持的谢宿白。 可当沈青鲤兴冲冲跑来,说:“你可知将军前几日去了通州,你猜我发现什么!” 沈青鲤眉飞色舞,他为霍显不曾误入歧途而感到高兴,欣慰得简直要掉下两行泪了。 他说:“这混账不愧是宣平侯府的儿郎,总也不算辱没了他的门第!” 他还说:“既然如此,只要他不是一心替赵庸做事,眼下于我们就无碍,你也可以放心了。” 谢宿白没有说话,定定地看向他,枯寂的神色里藏着山雨欲来的寒峭,这样一味的安静反而让人脚底生寒。 沈青鲤心头咯噔一声。 误入歧途、辱没、门第,说的是霍显,可哪个词都像是在影射谢宿白。 且仔细想想,又何其可悲。 少时霍显不过是个不服管教的刺头,眼看就要往离经叛道的方向发展了,是楼盼春和谢宿白拉了他一把。 可现在呢? 当年深陷迷惘桀骜难驯的人守住了本心,反而是如星似月的少年坠入了泥泞,时移世易,两个人竟是完全背道而驰,未免也太过讽刺。 你要说谢宿白午夜梦回时没有痛心无措过,那定也不是,可他骨子里是何等孤傲,认准了就不会再回头,哪怕是行差踏错,万劫不复,只要不去想不去看,他亦能咬牙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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