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想到往后府里必定会进几个姨娘,届时妾室开枝散叶,而唯她膝下无子……于是再三思忖后,她虎视眈眈盯住了尤黛月的肚子。 她要尤黛月的孩子! 林婵请了个稳婆伺候尤黛月,说是伺候,实则是看牢她,直到她诞下这个孩子。 那是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婴儿啼哭声坠地之时,整个院子便起了火,只留那个刚产女的尤黛月和稳婆在火海里挣扎。 林婵后来才发现,姬崇望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心。 他爱尤黛月,却在发觉尤黛月成为他仕途路上的绊脚石时,可以眼都不眨地一把火烧死这个刚给他生了孩子的女人。 果断冷酷到令当时也巴不得尤黛月去死的林婵都心惊。 只是谁也没想到,稳婆竟对尤黛月动了恻隐之心,可怜她刚诞下的孩子就要被人夺走,故而瞒下了那一胎诞下的是对孪生姐妹! 她只将大的那个抱给了林婵! 偏偏那场火没有烧死尤黛月,也没有烧死另一个孩子,一直到九年前尤黛月死了,那个孩子才依照生母遗言,找上了姬家。 她当真与姬玉瑶长得一模一样,尤黛月给她起了名字,叫姬玉落。 林婵傻眼了,而姬崇望表面平静,内心却也很难不慌。 显而易见,没有人欢迎她的到来。 那时朝中局势动荡,姬崇望正处于水深火热之际,试想凭空出现个与长女生得一模一样的孩子,朝中那些个豺狼虎豹嗅觉灵敏,无论找什么借口,也势必惹得一身骚。 而这种事,又哪里经得起查? 况且,八岁大的孩子什么都知道,放在身边就是隐患。 于是,那个孩子悄悄地来,又被悄悄地送走。 可林婵实在恨透了尤黛月,这么多年,她始终为失去的第一个孩子感到痛心,即便后来幸运地怀上了姬娴与,也弥补不了那时的缺憾。 她只能去折磨尤黛月的女儿来获得慰藉,所以这些年,姬玉瑶在府里的日子从来不好过,可眼前这个与姬玉瑶生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性子却还不如姬玉瑶讨喜,林婵不过是上手拽了她一把,竟叫她一口咬在手背,险些连皮带肉地撕咬下来! 林婵一怒之下,于是将她丢进了行车路过的千芳阁,叫她与她母亲一样的命!一样下作的命! 风急了。 烛火“呲呲”地摇晃着,窗格上的影子变得扭曲。 姬崇望始终攥着手,末了一拳头砸在桌板上,他鲜少有这样绷不住情绪外露的时候,此时却连声音都颤了,“你糊涂!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日后她找回了姬家,焉能不将这些事捅出去?!你把她丢进那种地方,倒不如抹了她干净!” 林婵咬唇颤抖,其实她后来也懊悔过,这些年时而想起,也战战兢兢,就怕真如姬崇望说的这般,倘若她回了姬家…… 可是九年了,九年了都平安无事,林婵道:“我打探过,那孩子早就不在那儿了,有可能是性子太烈,训不了,转手卖给了人贩子,说不准早就死了。” 姬崇望心累地揉了揉眉骨,只指着她,半响说不出话来。 窗外的人影一闪而过,隐入别庄后的一条林荫小径。 小径寒气森森,姬府这座别庄荒废已久,仅有的一个看门婆子不理事,任由杂草丛生,枯枝遍地,每踩一步便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朝露紧赶慢赶跟上前,她看着前方的人,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有心安慰,却又不知她需不需要,最后只斟酌吐出:“小姐……” 她刚一出声,姬玉落便猛地停步,朝露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她拽着衣领闪到了一棵大树后,正要说话时,又被她捂住了唇。 朝露瞪大眼,就听“吱呀”一声,就在她们停顿的地方,有个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踩着枯枝紧跟而来,捂住朝露的那只手蓦然松开,姬玉落在刹那间浮步上前,直奔那黑衣人而去,黑衣人反应也快,立刻侧转避开,只是他脚尖尚未点着地,便被利刃抵了喉咙,当即就不动了。 朝露抱着剑匣跟着上前,怒气冲冲道:“什么人!” 那人宽大的帽檐滑落,在黑夜里看不清模样,但声音倒是耳熟,朝抵着他喉咙的那个方向,恭恭敬敬道:“玉落小姐,主上有请。”
第13章 “玉落小姐,主上有请。” 闻言,少女握着利刃的手心微顿,“玉落小姐”这四个字让她神色一晃,短短两个月,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她眉梢轻轻一提,那副属于“姬玉瑶”的神态似在瞬间分崩离析,她收了手,视线从黑衣人肩头掠过,直落在小溪对岸的一处崖角上。 隔着如烟雨雾,看到一袭似雪白衣,有人在身后为他撑了柄天青色的伞。 伞下的人静静坐在轮椅上,侧目凝视着波光粼粼的湖泊,月色铺满他深邃的面庞,将他的神情照映得那样静谧淡然,淡然之下透着冷漠的疏离,像是在无形之间要把世间万物都推开一样,山间云雾堆积在他脚边,似谪仙落凡尘,自有一番遗世独立的气度。 只是走近方能察觉,他的脸色是一种趋近于病态的白。 似是听见了动静,他的视线才眷恋不舍地从雨景里移到她身上,那是一种深久的打量,最后目光轻轻落在姑娘垂落下来的宽大衣袖上。 薄唇轻启,道:“过来。” 嗓音也似涓涓细流,清冽而空旷。 姬玉落径直走到他面前,正要说话时,男人一声不吭地掀开她的衣袖,露出手腕那两道狰狞的血痕,那许是方才顾柔挠的,濒死的人野蛮挣扎,力道很重,血就这么顺着指尖,一滴一滴落下。 可她像是感觉不到疼,只是顺着谢宿白手腕的力道顺势蹲了下来。 蹲在他面前。 侍女随身带着瓶瓶罐罐,见此很快明白过来,将止血药递上去,谢宿白伸手接来,盯着那伤口给她上药,待缠锦帕时,才问:“好玩吗。” 姬玉落一怔,抬目才发觉这处崖角对面正是适才她将顾柔推下去的长亭,而此处地势相较对岸略高,恰能将对岸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问“好玩吗”,不知问的是只顾柔这一桩事,还是在姬府发生的所有事。 就在姬玉落思忖的片刻,谢宿白已经在那锦帕上打了个结,他很快收回手,抬起眼看向面前的少女,“恨他们吗?” 这回姬玉落没有犹豫,摇头说:“但他们该死,不是么?” 谢宿白看着她,半响道:“你想要他们死,可以直接动手,又或是将当年的证据呈给刑部、呈给大理寺,甚至呈给锦衣卫,你有一万种方法可以惩治他们,可你今日行事,不过伤其皮毛,至多只能给姬家人添堵,动摇不了其根本——你不想要姬崇望真的出事,是不是为了顶着姬家长女的身份,顺利嫁去霍家?” 他停了瞬,直言道:“两个月前行刺霍府之人,是你。” 姬玉落抿唇不言,气氛有些僵滞。 雨声急促,似有磅礴的趋势。 伞面上“哒、哒、哒”的声响愈发嘹亮,雨水顺着伞沿淌了一地,打湿了姑娘旧白的裙角。 谢宿白垂眸看她,忽而一阵冷风自湖畔吹来,他猛地抵唇咳起来,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不好,姬玉落忙从侍女手里接过水,可谢宿白抬手挡了。 他缓缓止住咳嗽,平复着呼吸,道:“你要去哪里,我都不拦着,可你至少要让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不要像三年前一样——” 话音落地,身后两个侍女皆是一愣,而后互望一眼垂下头去。 三年前啊…… 她们大抵这辈子都忘不了,她们这位主子平日是何曾温文尔雅、波澜不惊之人,可三年前主上抱着浑身是血、险些断气的玉落小姐从云阳大牢出来时,眼底的戾气能把人生生撕碎,于是就有了当年赫赫有名的“屠狱案”。 姬玉落似也想起什么,大抵是理亏,脸色几番变化后,道:“我找到他了,赵庸。” 她眼底眸色愈冷,说:“原来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皇宫戒备森严,杀他不易,全身而退更不易,可霍显时时侍奉君侧,又与赵庸有所勾结,只有跟着他才有机会进入内廷,接近赵庸。” 谢宿白默了瞬,道:“所以你当日潜进霍府,不是为了刺杀霍显?” 姬玉落眉间拧出一道褶子,这副颇为郁闷的模样,倒给她这张清清冷冷的小脸上添了几分生气。 她抿了下唇,说:“是消息有误……” 那夜屋里不止霍显,还有个偷摸从宫里来的太监,她当日得的消息是赵庸要出宫,谁知后来出宫的只是赵庸手底下的一个小太监,而正是将此人误以为是赵庸,姬玉落才敢冒险动手,阴差阳错与霍显交了手,而且险些就栽了,若非途遇刚从承愿寺返京的姬玉瑶,城门那些官兵不敢搜霍显未来夫人的马车于是草草放行,否则她还恐难脱身。 思及此,姬玉落眉间更深了。 如此一来,事情就清晰明朗了。 中间的细枝末节,比如真正的姬玉瑶是死是活,谢宿白都没有再问,他只是淡淡眺望着远方的雨幕,唇间溢出一声无奈又纵容的喟叹,说:“京中有我们的暗桩,地点你知道,犯难之际记得求助,你只身入霍府我不放心,我会派个人给你。” 姬玉落犹豫道:“我有朝露。” 闻言,朝露也抱着剑连连点头,颇为委屈地看着谢宿白,主上直接将她忽略掉,明摆是在说她不行。 谢宿白道:“朝露性子顽劣,不够稳妥。” 朝露:“……” 那还是在说她不行。 姬玉落没在这些小事上争执,应下后起身便要离开,谢宿白没有拦她,只将一把油纸伞递了上来。 那只扣在伞面上的指节冷白修长,就这么递到了姬玉落面前,却在她无意触碰到他时迅速避开,收回了手。 姬玉落轻顿,道了声谢后,身影隐入了长夜。 侍女在身后,惋惜道:“主上为何不将小姐带回去呢。” 谢宿白那张脸依旧平静到无懈可击,只是藏于袖中的手紧攥成拳,而后又重重咳嗽起来,抵住唇的那方锦帕落了血,他闭了闭眼,终是什么都没说,嗓音沙哑道:“雨大了,回吧。”
第14章 回到姬府时已过子时,整座府邸陷入平稳的寂静里。碧梧就睡在外间的卧榻上,姬玉落进屋时她翻了个身,嘴里含糊地喊了声“小姐”,但仍是没醒,像是在梦里。 姬玉落脚下顿了顿,而后径直迈入内室。 她是一路骑马到的城门外,谢宿白的伞没有发挥到用处,她浑身还是湿了,只是此时沐浴不便,姬玉落只是解下了滴水的小袄,随意擦了擦便躺下了。 但她精神抖擞,没有丝毫困意。 窗牖没合紧,冷风从缝隙里泄了进来,头顶的幔帐小幅度晃动着,荡起了一圈圈波纹,姬玉落撑眼看着,想起了别庄那片浮着顾柔尸身的湖水,进而想到了在雨幕里赏湖的谢宿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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