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府内院的案子传得满京皆知,这种后宅妇人互相残杀的事儿本就为人津津乐道,尤其是还发生在那位以清正贤明著称的祭酒大人府上,众人惊讶之下,议论更甚,都翘首以盼着此案的审理结果,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那姬夫人真杀人了? 若真是如此,庶女既告到了府衙,岂不是意味着姬大人明知真相,有意包庇么。 那这清正贤明的名声,多少掺了点水分。 于是,姬崇望的名望受到了质疑。 而他焉能不知眼下有多少人在盯着这桩案子,他虽被姬云蔻此次愚蠢之举气着,但实则并不很担心案情,顾柔的尸身在湖里泡了许久,那日又下着雨,便是有什么也没有了,且他仔细看过,除了那一小截缺失的衣料,看不出别的异常,极有可能是她自个儿脚滑落水的。 因笃信这点,只要府衙认真断案,结果总是清白的,姬崇望这样想。 可他万万没想到,那天杀的锦衣卫横插一脚,接手了案子,还将林婵挪进了昭狱! 昭狱那是什么地儿,罪名一扣,罪状一签,便是白的也能抹成黑的! 可姬崇望那口气还没来得及提起,林婵就被放了。 被放了…… 审也没审,查也没查,就乘着北镇抚司备的八抬大轿,由几个缇骑一路护送至姬府,简直好不风光。 彼时姬崇望正当下朝,只觉众人看过来的目光很是复杂,直到殿外的内侍上前道贺,他方才明白过来发生何事,可这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或者说,这比林婵被扣押还要糟糕! 原本府衙审理此案,至多不过是几日便能证其清白,可锦衣卫这么大张旗鼓接了案子又大张旗鼓把人放了,倒像是林婵真和这桩命案有关,而锦衣卫看在姬崇望的面子上,动了关系将人放了。 毕竟霍姬两家就要成亲家了,这很难不令人往这方面去想。 而原本还相信姬崇望与霍显并非一路人的朝臣们此时也隐隐动摇,姬崇望从他们的眼神便能窥见自己眼下的处境,实在不算好,尤其是—— 霍显还隔着老远的台阶,在太和殿外喊了声:“岳丈大人!” 引得尚未走远的朝臣纷纷望了过来,姬崇望的脸当即就黑了。 可这位年轻的天子宠臣最擅满面春风地给人添堵,他走到姬崇望面前,竟是恭恭敬敬朝他拱了拱手,还请他去望江楼吃酒。 姬崇望自然是没去,当时便拂袖离开。 夜色下,朝露晃腿坐在窗台上,绘声绘色道:“听说姬崇望回府后便一直在水榭,眼下还关着呢,想来是气坏了。” 姬玉落支颐转着步摇上的珍珠坠子,她每日夜里都会抽出时间听朝露汇报府里京中大大小小的要紧事,接连几日听到姬崇望吃瘪,眉梢隐有惬意,但也只是淡淡的。 红霜听后,在旁凝起神色,担忧道:“霍显此人……我听说他前不久在押送太傅许鹤时将人生生踏成重伤,而后没两日,人便死在狱中了,本就要行死刑的人,死前还要被这么折磨一道,可见此人性子暴戾,实难相与。小姐,咱们到了霍府,必要万分小心。” 姬玉落便想起了在霍显手里过的那几招,脸上的惬意更淡了些,心中又添了些不畅快。 她想,若是除去赵庸之后,有机会一并除去霍显也是好的,谁让他认了那狗宦作义父,真能将他除掉,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皎白月色下,少女冷着张脸,在认真思考这件事。 红霜与朝露见她这般,便要悄声退出去,谁知门外忽然传来几声杂乱,有人怒喊着:“别拦我!姬玉瑶,姬玉瑶你给我出来!” 紧接着房门被重重推开,朝露在这瞬间蹿出了窗外。 碧梧拦在姬云蔻身侧,着急道:“二小姐,二小姐这是做什么!” 姬云蔻已然冲到姬玉落面前,她这阵子过得实在狼狈,树倒猢狲散,没了顾柔保驾护航,她又被姬崇望拘在房里,眼看扶夏苑愈发不景气了,连洒扫的婆子都敢给她颜色看,眼下整个人看起来都没了往日光彩,发髻都疏不整齐。 她满眼红血丝,质问道:“是你对不对,是你让鹃儿怂恿我去报官对不对!” 关了三日,姬云蔻也不是个傻的,静下来时也察觉事态不对,此事办的确实是有些鲁莽,可一边又觉得将林婵送进牢里,也算圆满。 就如鹃儿说的那般,阿娘没了,弟弟也被林婵抢走了,她一个庶女往后日子定不好过,林婵与阿娘如此不对付,难保会不会报复在她身上,可若是将林婵送进牢狱就不一样了,府里没有当家主母,那她这个庶女的日子便也不会太难过。 何况,林婵害死阿娘是事实,报了官,她必然无法脱罪。 姬云蔻那时正为顾柔的死崩溃,鹃儿又是她信任的丫鬟,诸多劝说之下,她才心一横去敲了府衙外的鸣冤鼓。 可才三日,才三日林婵便回府了?! 鹃儿可不是这么说的…… 于是姬云蔻便要寻鹃儿问个明白,哪知走出房门一问,鹃儿那丫头竟然去给姬玉瑶当了陪嫁丫鬟了! 姬云蔻便在那时恍然大悟,府衙一遭没有讨到半点好处,反而将自己送入了绝境,不仅得罪了林婵,还得罪了父亲! 姬云蔻歇斯底里,碧梧和红霜一左一右摁着她,而姬玉落只淡看着岿然不动,直到姬云蔻破口道:“从前端着副温柔娴静不争不抢的样子,倒是将所有人都骗了!我还当你真那般纯良无辜,原来肚子里尽是些坑害自家人的鬼主意!也怪不得你这般坏,谁让你是从那下贱之人的肚子里——” “啪”地一声,窗外的鸟儿惊得飞起,内室里的喧嚣也停了。 姬云蔻懵了。 碧梧也懵了。 唯有红霜神色无异,不觉有什么。 姬玉落道:“你们出去吧,我陪二小姐聊聊。” 碧梧不可置信地松了手,满脸魔幻地同红霜退出了内室,而就在两个丫鬟松手时,姬云蔻也直直跌到地上,姬玉落蹲在她面前,指背轻轻蹭了蹭她脸上的巴掌印,声音很温柔,道:“疼吗?” 她含笑说:“二妹妹,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从前啊有个穷书生……” 月光落窗头,寒鸦栖树梢,将夜色衬得静谧安然。 红霜站在那片隐秘的树荫下,抱着一层装着蜜饯方糕的食盒,打听了几句姬玉落来到京都的事。 她不同于朝露这样时时跟在玉落小姐身侧,从前大多时是在主上跟前当差,但对玉落小姐的身世也是有所耳闻,只是有一桩事她实在好奇,憋了两三日,还是问了:“那那位真正的玉瑶小姐……?” 朝露鼓着腮,咽下糕饼,很随意道:“死了啊,我埋的。” 红霜哑然,轻咳一声问:“咱们小姐……动的手啊?” 也不算太意外,玉落小姐行事么是这个风格,她对姬家人若没有半分情谊,姬玉瑶的存在挡了她的路的话,除去也不过是顺带手的事。 但这回却不是。 朝露摇摇头,说:“人是被那姨娘害死的,小姐还进湖里捞了她一把呢,谁知她这样倒霉,捞上来时就没了气,当时小姐还……” 朝露拧眉想了想那夜姬玉落的神情,说悲伤痛心那是断断没有的,她只皱着眉头,像是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没了生气的那种不虞,还有些颇为复杂的怒其不争的恼怒。 见朝露措了半天词,红霜一口气提起来,半响没能落下去,险些将自己憋死。 这时树梢落了水,恰滴进红霜脖颈,她一个激灵抬头,道:“下雪了?” 朝露咀嚼的动作一顿,跟着仰起脑袋,眉头霎时皱起。 下雪了,小姐不喜欢雪。 她下意识往熬着油灯的窗子里看。 而此时,内室里的姬云蔻已全然没有适才的剑拔弩张,她像是听了个鬼故事,脸都吓白了,不敢相信地颤着唇道:“父亲怎么可能,那……那把火,烧死了那舞姬和她的孩子?” 继阿娘的形象颠覆以后,父亲的形象也颠覆了。 姬云蔻傻了。 姬玉落轻弯了唇,俯身贴近姬云蔻,压着声音说:“是呀。一屋子三条人命呢,你猜这事要是传了出去,会发生什么?二妹妹,你若闭上嘴,还是个有几分体面的官家庶女,可你若非胡言乱语,就只能是罪臣之女了。” 姬云蔻一哆嗦,忽然就明白过来为何阿娘同林婵斗了这么多年,明明握着这个把柄,却始终没有宣之于口,因为这事捅破天,是要连累阖府众人,包括她的! “我……” 姬玉落将她扶起,道:“夜深了,回去吧。” 姬云蔻几乎忘了自己的来意,失魂落魄地走了。 碧梧见她推门出来,还胆怯地往后退了退,见她真走了,才急急忙忙进了屋里,“小姐,您没事吧?” 姬玉落摇头拍了拍裙角的灰,转身见窗外竟飘起细雪,不太大,落地即化。 她唇角微抿,眼底是一片淡淡的阴翳,声音低到几近让人听不清:“我最讨厌下雪了。”
第16章 京都的雪连下了半个月,到了十一月中旬,四处已是银装素裹,堆银砌玉,青石板的地面也看不出原有的颜色,被霜雪覆盖了厚厚一层。 好在老天很给面子,姬家嫁女当日,雪停了,甚至还泄出一片暖融融的天光。 只是姬府内院沉闷压抑,不很热闹。 林婵进了一趟昭狱之后,虽未被动刑,可是昭狱那等阴寒之地,十间牢房里八间都是已死或将死之人,腐烂酸臭,林婵也不知是看到什么了,回来便大病一场,至今还精神萎靡。 姬崇望更不必说,朝堂上英名受损,内院里江氏又一病不起,这几日他一面忙着安抚国子监那群躁动不安的学生,一面还要替江氏寻药,已经是焦头烂额,哪有闲心顾及长女的婚事。 到了这日,也不过都心神不定地勉强坐在堂前,等着长女来敬茶。 姬玉落正在梳妆。 姬府上到主君主母下到丫鬟奴仆都对这场婚事呈怏怏之态,唯有喜娘十分卖力,那一句一句吉利话往外蹦,跟唱戏似的,惹得妆娘眉眼里都染了几分喜气。 这妆娘也是外头请来的,府里的婆子们没有会疏新娘妆的。 只是这新婚打扮起来格外费力,姬玉落天不亮便坐在妆奁前,此时已然有些厌了。 一边听着喜娘夸夸其谈,一边任由妆娘在额间描金花,只觉得烦得很,比之姬崇望和林婵还恨不得这流程能尽早走完,迈出府门赶紧上花轿。 仿佛上了花轿,便能立马跟霍显进宫去。 于是姬玉落不耐地蹙了下眉,妆娘霎时惊呼:“哎哟!小姐可再忍忍,就快好了。” 姬玉落缓缓吐息,又过片刻,额间金花描罢,最后一支金凤雕花步摇斜入鬓间,正逢屋外吉时的铜锣敲响,姬玉落立即伸手抓了红盖头,自己罩上了便起身往外去:“走吧,去敬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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