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这样,看什么都满眼深情,连死了人的湖水也能叫他欣赏得情真意切,可那眼底的柔情像一层雾,让人摸不着,也猜不透。 即便是姬玉落,也并不了解他。 七年前,谢宿白救了她的命。 他将她捡了回去,为她请了很多先生,寻常大家闺秀学的,她学;寻常大家闺秀不学的,只要她喜欢,他也让她学。 彼时谢宿白也不过少年,轮廓清隽柔和,但性子比之如今却是差不多沉稳,可他对姬玉落有着一种几乎放纵的宠溺。他说,他本该有一个妹妹,后来没了。 而姬玉落的性子本就颇有棱角,再加上谢宿白的默许,毛都没长齐的年纪就已经在楼里混得风生水起,众人都道谢宿白身边有个小姑奶奶,睚眦必报,轻易惹不得。 到了前两年,谢宿白身子愈发不好,旁的杂七杂八的事便落在她身上,故而姬玉落比谁都清楚,催雪楼并非百姓口中的“活菩萨”,那不过是一种“造势”而已。 不过她至今不知,谢宿白这么做的目的为何。 但他不说,她也没有去问。 深夜雨打着窗,姬玉落翻了个身,借着月色瞥见了桌角那刻着梵文的紫金香炉,思绪似溪流淌向远处,不由又想起谢宿白那个问题。 恨…… 恨么? 困意渐渐袭来。 许是这夜想得太多,姬玉落一闭上眼,就做了整夜杂乱无序的梦。 她先是梦到尤黛月掐着她的脖子让她去死,女人艳丽的一张脸狰狞又扭曲,她骂姬崇望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也骂她是个不该活着的贱种。 锋利的指甲陷进肉里,尤黛月的眸底尽是癫狂。 梦里的窒息感无比真实,真实到睡梦中的人蹬着脚险些要惊醒时,脖颈上的力道陡然消散,尤黛月不见了,眼前忽然一片漆黑。 那是千芳阁的地牢,浸了盐水的皮鞭抽在身上,疼到最后失去了知觉。 忽而一束光照来,她便冲着有光线的地方拼命跑、拼命跑,脚下一个打绊,随即跌进了个满是馨香的怀抱,香味温柔得像是春日枝头蔓出的花儿,让人根本不舍得离开。 她笑得那样柔软,说: “落儿,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落儿,叫爹娘。” “落儿,这是你弟弟。” 那座满是梧桐的庭院像是人间圣地,蝉鸣鸟叫,溪水潺潺,只是当她伸手去捞小溪里那片梧桐叶子时,却捞了一手的血。 画面无厘头地跳跃,刀光血影的宅邸、易子而食的流民、漫天大雪下尸横遍地的街头…… 厚雪压在她身上,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半开的眼帘对着一轮明月,看到的月亮都带着重影,心脏在胸腔疯狂乱跳,在听到一阵辘辘的车轮声时又蓦地落了回去,姬玉落就在这瞬间惊醒了。 碧梧抱着盥盆来,讶然道:“小姐,您怎么哭了?” 这话问完,碧梧就被姬玉落看过来的眼神吓了一跳,那眼里的森森寒意比这玄冬末的天还冷! 碧梧猛地一个打颤,手里的盥盆“哐当”落地,洒了一地水出来,再看姬玉落时,哪有什么森森寒意,她像是刚睡醒似的,迷迷糊糊问:“几时了?” 碧梧一边懊恼地收拾残局一边说:“小姐,辰时了,您快起吧,府里出大事了!” 想来是别庄的事已经传开了。 其实若是依姬崇望的性子,必定倾向于先将此事按下,再折中寻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借口宣布顾柔的死讯,以免姬云蔻闹起来。 所以昨夜回府时,她便让朝露一早将此事传开,尤其是要让姬云蔻知道。 看窗外阒无人声,连个洒扫丫鬟都没有,姬玉落便知道这戏恐怕已经开场了。 若是往常她可能还能存两分看热闹的兴致,可做了一夜噩梦后实在提不起劲,下床走到妆台前,恹恹梳了两下及腰的长发,敷衍问:“什么事?” 碧梧于是也记不得方才自家小姐那可怖的眼神是怎么一回事,忙几句话说清了事情的始末,而后狠狠感慨道:“没想到顾姨娘……就这么没了。” 姬玉落提高了点嗓音,惊讶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实在是可惜……那二小姐还好么?” 碧梧连连摇头,小声道:“二小姐不知打哪听说顾姨娘是被夫人推下河的,于是将伺候夫人的孙嬷嬷找了来,谁知问了几句,孙嬷嬷脸色大变,却仍说不知,这其中一看就有鬼,于是二小姐愈发笃定,正在老爷的水榭闹呢,说要请仵作给姨娘验尸,老爷哪里肯,当即便将二小姐骂了一顿,关进屋里了。” 姬玉落自己盘了个简单的发髻,只用一根银簪松松挽着,她道:“你去把二小姐身边那个丫鬟,叫……鹃儿?你把她叫来,我问问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碧梧怔了怔,叹气道:“二小姐平日待您那般不客气,她落难之际小姐竟还想着帮衬。” 果然她家小姐的性子,就是这样软和。 姬玉落向她绽出了个浅浅的笑,碧梧便匆匆去了扶夏苑。 一碗粥的时间,碧梧便将那个叫鹃儿的丫鬟带了回来。 鹃儿脸上却没有那种得人相助的喜悦,反而是有些犹疑,毕竟嘛,大小姐在府里根本说不上话,她能帮上什么忙呢。 鹃儿垂头丧气,就听姬玉落吩咐碧梧去小厨房准备糕点,而后才将她带到内室。 鹃儿心下惴惴,只跟自己姬玉落身后,见她从妆台下摸出个小匣子,正好奇探头看时,就见她打开匣子,里头竟是一匣碎银! 整整一匣的碎银,大抵是鹃儿这样的丫鬟两三年才能攒下的月例! 不多,但足够让鹃儿眼馋了。 要知道眼下扶夏苑这个境况,往后她的月例恐怕还要再往下降呢。 “吧嗒”一声,姬玉落阖上了匣子,就见丫鬟的眼神也跟着暗了一下。 姬玉落一笑,勾勾手让她附耳过来,鹃儿也不知大小姐在搞什么名堂,狐疑凑上头去,听完姬玉落一席话后,脸色霎时一变,“可这样……老爷必将重罚二小姐,届时奴婢也得跟着受累。” 姬玉落嗤道:“你以为眼下你家小姐的处境就很好么,没了弟弟没了姨娘,一个庶女,能比姬玉——比我从前好几分?我出嫁时会带走几个陪嫁丫头,你十六七了,也到了年纪,这事办好,我便跟管事要了你,届时放你文书,让你离开。” 她漫不经心地支着下颔,“孰好孰坏,你自己掂量。” 鹃儿咬唇,挣扎过后重重点了点脑袋,只是临走时眼神颇为复杂地望了这平日里闷不吭声的大小姐一眼,心下不住腹诽,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幸而从前二小姐为难大小姐时,她常常劝着…… 只是这大小姐,往常倒是没看出是个黑心肠。 傍晚时分,霞光漫天。 天色像染了血,红得触目惊心。 霍府内院,霍显正在喂鸟。 男人一身绯色公服未褪,想来是刚从宫里出来,还没来得及换上常服便坐在院子里喂鸟了。 他一只脚曲起踩着旁的石凳,那双长腿像是无处安放一样,右手掌心放着一把玉米,左手抚摸着鸟羽上的红毛,那只红顶绿尾的鸟儿正在他手里乖乖进食。 霍显神态有些散漫,只是这副模样若是让朝中官员瞧见,不定觉得他又在思忖什么坏主意。 “主子!主子!”忽然一声惊吼,鸟儿扑腾着翅膀颤巍巍飞回了笼子里,一只翅还遮着脑袋,缩成了鹌鹑。 霍显看着奔到眼前的南月,扔了手里的玉米粒,冷瞥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你知道为何篱阳能在镇抚司当值,你只能给我牵马么?” 南月立马沉稳站定,将手里那些后宅莺莺燕燕们塞来的点心搁下,颇有些委屈,但很快又亢奋道:“姬大人府里出事了,他家那位庶女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将姬夫人告上了府衙,说是她残害府里小妾,求府尹大人验尸呢。啧啧啧,这姬大人平日端着副渊渟岳峙的模样,眼下这事闹大了,他总不能公然拉下脸让府尹高抬贵手,那口气咽的,我适才在衙门外瞧他脸都绿了,还让府尹公事公办呢。” 霍显擦了擦手,听着他的话,想了想道:“你跟衙门要了这桩案子,就说此案锦衣卫来办。” 南月愣了瞬,又开开心心应下。 其实他对那种凛然清正的文臣素来是很有敬意的,但是姬崇望这个人不太一样,这人吧装得很,明明是极重名利场的人,偏偏嘴里又说着两袖清风的话,恰又是文人出身,冠冕堂皇的话说得太漂亮,哄得不少人追捧,还打出了“前许后姬”这样的名头,倒是真隐隐造出了当年许太傅的势头。 这便很让人讨厌了。 南月又道:“说来这姬大人今年也真是流年不利,先是被赵庸盯上,让主子您算计了个女儿,后来又是出了劫匪一事,幼女受伤尚还未痊愈,姨娘又死了……眼下庶女闹了这出,夫人又被府衙扣下了,听说家里那位身子本就不好的老夫人当即气晕了,我方才还听他府里郎中正求药呢。” 霍显一顿,蹙了眉道:“要死了?” 南月道:“听说本就是常年靠药吊着命,一时气急攻心去了,也不是没可能。” 霍显看南月这副不打紧的模样,忍不住揉了下眉骨,说:“你去宫里请个御医赶紧送到姬府去,眼下这个时候那姬老夫人若是去了,这亲还成不成了?” 南月一怔,是了,若是姬老夫人去了,那姬大小姐起码得服个一年孝期,这期间难保不会有别的变故,届时赵庸又要琢磨出什么鬼主意,那就未可知了。 而且,府里的女人实在太多太多,若是一日不迎主母进门,这打发莺莺燕燕的差事就一日要落在他头上,实在太难了! 思及此,南月也不敢看热闹了,忙就领着宫牌往宫里赶。 此刻的姬府乌烟瘴气。 江氏确实病得不轻,但好在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气晕时正正仰面摔了,眼下半身不遂,动弹不得。 郎中正在施针,姬崇望从衙门回来后便在寿春堂廊下徘徊,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姬娴与身子正好,呜呜咽咽地哭着,只问他:“母亲如何了?母亲何时能回?” 姬崇望手心覆着额头,焦心到说不出话来。 姬玉落问过江氏的身子后便悠哉退下,回到别院正逢管事送来了四个陪嫁丫头,其中正有鹃儿。 鹃儿自然是高兴的,得了钱又很快能得自由,看姬玉落的眼神都放着光。 姬玉落却是没看她,只看向右侧末端站着的丫鬟,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便指她进屋里伺候。 门阖上,红霜随姬玉落到了内室,待她停住脚,方才拱手说:“玉落小姐,属下奉主上之命,护小姐安全。”
第15章 不过三日,向来低调行事的姬府霍然成了京中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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