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恰逢霍显正在后头大大方方地凝着她,两道视线撞在一处,姬玉落不免愣了愣,旋即找了话,道:“我看盛姨娘受了不小的惊吓,其实夫君今夜该多陪陪她的。” 霍显身手拍了拍她狐裘上沾的露水,道:“夜路难行,我怕夫人又走丢了。” 姬玉落已经扭回头,“怎么会呢,夫君忧心过甚了。” “那谁知道。”霍显在身后语调慢慢地说:“毕竟你胆子这么大。” 姬玉落屏气不言,而这短暂的沉默里霍显也没有消停,他笑了下,道:“怎么,吓住了?我说的是你夜里往松林里钻的事,夫人在想什么呢?” “吱呀”一声,姬玉落踩在一截枯枝上,停住。 她侧身回头,学着适才霍显的动作,抬手拍去他大氅上的露水,“我在想夜深露重,夫君还是少说话,寒气入肺就不好了。” 说罢,姬玉落便要收手回身。 霍显却攥住她的手腕,从她袖袋里抽出了帕子,他一点一点擦去她手心里的露水,目光却是落在她脸上,道:“伶牙俐齿,此前听闻姬家长女乖巧安分,怎么我看你不一样?” 姬玉落歪了下脑袋,仰头看他,好无辜道:“我不够乖巧安分么?夫君去问问府里下人,哪个不夸我事少?” 霍显没再说话,只是仗着身量可以俯看眼前这张脸,片刻,他放开手,径直朝前去,姬玉落没立刻动身,站在原地松了口气。 刘嬷嬷重新烧了屋里的炭火。 姬玉落一整晚都没能睡着,霍显把被褥扯到外侧,两个人对调了位置,他没有把出路留给别人的习惯,尤其此人还底细不详,但姬玉落也没有与人同榻的习惯,尤其这人还随时能捅她一刀。 这一宿是场互相折磨。 姬玉落只能闭目养神,听到身旁人的呼吸浅浅,但并不代表他就入眠了,天尚未破晓,只鸡一打鸣,且打鸣声才刚起了个头,霍显就睁眼起身了。 姬玉落能感觉到他坐在床头侧目看过来的目光,兀自不动,随后又听到他撩开幔帐、趿履下地、拿过搭在夹子上的长衣——以及他的声音: “没睡就别装了,起来替我更衣。” “……” 姬玉落睁开眼,盯着头顶的幔帐看。 此时装死并不高明,她在霍显紧盯下起了身,过去接了他的长衣。姬玉落并不擅长给人更衣,慢吞吞,腰带还系错了,耗了不少时间。可霍显没有催,他就只是不咸不淡地看着她。 姬玉落佯装不见,很认真地翻着他的袖口,仿佛一个新婚的小娘子服侍自己夫主。 到了束冠,霍显没再让她上手,叫了个小丫鬟进来。 没自己什么事儿,姬玉落便转身要回榻上,霍显走了正好,她能补个回笼觉,这一整晚净提防他了,委实耗神。 可她刚走没两步,就听屏风另端的人慢声道:“去伺候夫人梳洗吧。” 姬玉落顿步,见小丫鬟捧着衣物来,道:“先退下吧,我不急。” “你急。”霍显戴上冠,路过道:“今日陪我上职,在宫里耽搁了数日,镇抚司堆了好些麻烦事,时间紧,夫人可要快些。” 趁暮色还沉,街巷空寂无人,霍显只一匹马,也不管前面的人就一路往镇抚司的方向驰骋,姬玉落是见识过这人骑马的,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颠出来了,冷风刺剌剌的,刀削似的划在脸上。 直到被巡夜的官兵拦下,姬玉落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两个官兵一身酒气,想来是趁着巡夜在哪个花巷子窝了整宿,刚一出门就险些叫这快马撞个正着,此时正惊魂未定,又依稀见这马儿前头坐着个女子,不由拎着酒壶破口骂道:“他奶奶的!马背上爽快啊,天子脚下胆敢打马过市,可知是几个板子啊?” 另一人醉得更糊涂,身手就要碰姬玉落的衣角,笑嘻嘻道:“小娘子细皮嫩肉,挨不起板子,陪爷小酌一杯,这事便算——嗷!” “啪”地一声,长鞭在空中凌厉地划过,霍显右手高高抬起重重落下,那人脸上便添了条血痕。 血滴滴答答往下掉,滑稽得有些诡异。 两个官兵一凛,霎时清醒过来,腰间的刀已经抽出,却听马背上的人沉声道:“活腻了?还不滚开!” “镇、镇抚大人……!” “哐当”一声,钢刀落地,那两人瞳孔瞪大,忙让出路来,跪下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有眼无珠,还请大人赎罪!” 禁军巡夜时寻花问柳是见怪不怪的事,这天子脚下实则乱得很,这些人穿着官服拿着刀,寻常百姓只能躲着,偏眼下天快亮了,撞上的是霍显。 姬玉落甚至在这当口闻到一股尿骚味,她边往边上瞟了眼,边平复着呼吸,可才刚稳当下来,霍显又猝不及防地扬起马鞭,把那颤巍巍的求饶声甩在身后。 撞上就撞上了,他也是不管的。 他和这些人,本就是一类人。 到镇抚司时,天边的鱼肚彻底显露出来。 一大清晨,锦衣卫叼着包子来回奔走,霍显就在其间带着姬玉落往他办公的宅子走去。 他喜静,宅子就设在最里头,一路走过去途径各个值房,惊得好些个包子都从嘴里掉了下来,霍显眼疾手快地接住一个,塞回那人嘴里,道:“吃就好好吃,浪费粮食做什么?” 那人“唔唔唔”地狂点头,视线却忍不住往姬玉落身上瞟。 眼看霍显带着人进了房,又阖上门,镇抚司上下当即炸了,此前迎亲时不少人见过姬家长女真容,于是镇抚大人携夫人上职一事便传了个七七八八。 就连篱阳也忍不住拉过南月问:“这……怎么回事?” 南月道:“主子这是要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端看她露不露马脚了。” 霍显的值房是个五脏六腑俱全的小宅邸,虽比不得霍府主院,但也算得上十分宽敞了。 四周一片郁郁葱葱的花树,穿过前堂就是办公用的屋子,两边都有耳房,一间歇脚用的寝室,置办了床榻被褥,另一间则是湢室,还有换洗的衣物。 看得出来他平日多宿于此。 姬玉落被安排在他的寝室,有锦衣卫进来添茶,姬玉落对他温婉一笑,“多谢。” 那人摸着脑袋笑,“不、不客气嫂子,大人在前头办事,嫂子要有什么事儿只管招呼兄弟们一声!” 人走后,姬玉落的嘴角便立即放平了。 她蹙了下眉,一抬头却看到前面的霍显正正看过来,这个地方恰对着他的书案,不阖上门的话,两人抬头便是照面,姬玉落一怔,干脆撇过脸去。 如此被他盯着,可谓是寸步难行了,可她并不很明白,霍显究竟在试探什么? 窗纸上的光线渐渐透亮,姬玉落无所事事地捧脸望天,心里一阵一阵地琢磨着事。 一直到午时的日头高悬,霍显才招手喊她。 姬玉落过去了。 霍显摁着眉骨往椅背上靠,道:“倒茶。” 姬玉落稍顿,面不改色地给他倒了杯茶。 霍显睨她,“会研磨吗?” 姬玉落点头,“会。” 她便拿了砚台在旁站着。 无论霍显使唤她做什么,她也始终和和气气的,他看过去时她便冲他牵一牵唇角,只是看起来假假的。 霍显手边堆积着一沓卷宗,他正翻看着。 姬玉落随意瞥着,却在他将上面两份拿走之后,瞧见底下压着的那份——三年前云阳府衙的刺杀案。 她下意识眯了眯眼。 三年前的旧案,他怎么在查这桩案子? 姬玉落迅速瞟了其余卷宗一眼,看上面的落印,都是三五年前的,锦衣卫这是突然开始重查旧案? 说不好这是不是有意的,姬玉落移开视线。 只听霍显疲惫道:“最烦便是这种陈年旧案,办到最后大多也得成一桩悬案。” 他盯着研磨的那只手,整个人放松地单手枕在脑后,“夫人可曾听说过三年前的云阳府衙刺杀案?——想来也没听说过,那时你应当还未及笄,不常出门走动吧。” 姬玉落声音平稳,“确实是没听说过。” 霍显“嗯”了声,继续往后翻了几页。 其实他眼下还不能确定眼前人就是当日那个刺客,也不能确定当日那刺客与三年前这桩血案就一定有什么关系,毕竟姬家大小姐这十七八年的行踪都有迹可循,他在姬玉瑶这个名字上,实在找不到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 可她又确实这样不寻常。 霍显不会放弃任何可以顺藤摸瓜的可能。 霍显感慨地说:“这年头为官不易,总是容易招来杀身之祸。当年这云阳知府委实是可惜了,在任多年矜矜业业,断案清明,从未犯错,却偏落得这样一个下场,竟遭人灭了满门,也不知是得罪了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实在可怜,夫人说是不是?” 姬玉落神色无异,迎着他的目光也只是附和道:“是啊,这世道太乱了。” 霍显点头,研磨的那只手依旧很稳,只是砚台边上泼出一小滴墨渍。 很小一滴,晕在了干净的宣纸上。 霍显沉默地看着,没再说话。
第29章 姬家不起眼的长女,生在京中长在京中;三年前涉案逃狱的嫌犯,还牵扯到一个江湖帮派,光是时间上就无法重合,这两个人怎么也串不到一块。 霍显以手撑额,隐隐有个念头要破土而出,却又被缺少的那关键一环阻碍,他几乎要把姬玉落盯出个窟窿来,可她除了不小心弄洒的一滴墨,再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篱阳进来禀事,姬玉落才回了耳房的小桌前。 她面前是底下的锦衣卫送来的茶点,姬玉落提壶倒了杯茶…… 兢兢业业,断案清明,从未犯错。 都是狗屁。 姬玉落淡漠地撩了下眼皮,余光去看远处霍显手里的卷宗,深深吸了口气,才忍住没有将手里的茶杯捏碎。 其间霍显出去了一趟,可也并没有让姬玉落单独呆着,他让南月进屋侍奉,说是侍奉,其实是盯着她。 他已经不那么有耐心了,盯梢也摆到了明面上。纵使南月生了张清秀亲和的皮囊,姬玉落此时看他也生出了厌烦,连带也不笑了。 茶过三壶,午时的烈日换作将落的夕阳,霍显才姗姗而归,带着一身阴暗潮湿的腥味儿。 他是从昭狱回来的,衣角还沾了点褐色,进屋时看了姬玉落一眼,确认她老实呆着,才让南月备了换洗衣物和湢室。 霍显不轻易让人近身,故而这些琐事杂事就落在南月身上了。南月用手试着浴桶里的水温,边搅和边道:“夫人一直没走动过,只闲来无事借了架上的一本书,不过也没怎么翻看……我瞧她看我的眼神都要掉冰渣了。” 霍显笑了一下,“生气了啊,生气好,就怕她装乖扮巧,你出去,继续给我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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