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月出去不久,霍显草草沐浴后换了干净的行装,带着一股凛冽的冷杉味儿,姬玉落不抬头,直到霍显叩了两下桌,道:“下职了,辛苦夫人陪了为夫一整日,今日天好,还亮着呢,我请夫人小酌一杯。” 姬玉落阖上根本没在看的书,婉拒道:“玉瑶不胜酒力,多谢夫君好意。” 霍显拍了拍她宽大的披风兜帽,帽上的绒毛被他拍得扬起,他道:“都说是好意,怎么好拒绝。” 镇抚司地处朝天门外大街最深处的胡同巷口,宅子就占了一整条巷,外头被高高的围墙拦着,显得静谧又空旷,而墙对面则是京中最热闹繁华的街市,徒步绕两条街便能听到吆喝声。 霍显长了这么张妖孽的脸,还非要大剌剌地走在街上,姬玉落跟在他身侧,已经感受到好几道异样的眼光。 或惊恐或嫌恶,或是惊恐里藏着嫌恶。 当然,也有小商小贩舔着笑脸递上些吃食 玉器铺子的掌柜就弯腰捧着几枚好玉上来,而后得霍显青睐的会尽数送到霍家宅邸。 霍显从不吝于在人前露脸,相反他性子张扬高调,京中识他之人不在少数,这些商户要么受锦衣卫打压,要么受锦衣卫庇护,有推着小车退到胡同口的,自也有人将奇珍异宝双手奉上。 奢靡之风,聚敛无厌。 也不怪他能用夜明珠镶壁、玉石蹋脚。 姬玉落不由想到催雪楼。 这几年催雪楼发展迅速,其中开销也不容小觑,这两年谢宿白身子愈发不好,楼里大多庶务由她一并接管,其中银子这事便很让人头疼。 无论是广开店肆,还是劫富济“己”,亦或是别的肮脏事,虽说最后收效颇丰,但确实劳心劳力。 思及此,姬玉落瞥向霍显的余光竟还带了点羡慕。 霍显见她淡漠的神情下透着古怪,不由斜眼睨她,两道视线相撞,姬玉落又佯装无事地目视前方。 霍显要带她去的是一品居,说是小酌,谁知他是不是有将她灌醉打探消息的意图,她酒量并不算太好,不敢掉以轻心。 正左思右想时,姬玉落转眸的瞬间似间前面的客栈二楼闪一角白衣,这正是她当时成亲路上途径的客栈,是他? 京中到底有什么大事,要他在此耽搁许久? 然待姬玉落欲要再探究一眼时,前方忽闻一阵急促的骚动,沿街百姓轰然散开,有惊呼、有叫骂,但最刺耳的还是那迎面而来的马车蹋地声—— 那是一辆由四匹血红宝马马合力拉的马车! 四马并驱过街市,青天白日天子脚下,非家世显赫的纨绔子弟之人不能为。 只看那四驾之车横冲直撞过来,撞倒周遭小摊和人流,而坐在车辕上的并非什么粗鄙小厮,那人着一身银白绫罗,看起来富贵极了,他左手拉着缰绳,右手挥着马鞭,整个人亢奋不已,大笑道:“快!快跑!都给小爷让开!” 姬玉落瞳孔微缩,是他。 成亲那日拉住霍显喝酒的纨绔,碧梧说是镇国公萧家的小公子,那日她头戴盖头看不清此人面孔,只对他的声音和腔调分外耳熟,此时看他驾马碾蹋街市,姬玉落脑中蓦然闪过几个片段,身形一顿。 南月上前,道:“主子,又是萧公子,可要拦下?” 这个“又”字,可见这位萧家小公子平日里有多能惹是生非。 霍显眼里划过一丝厌色,只说:“拦。” 说起镇国公萧家,其与宣平侯府霍家还有些渊源。 两家算是世交,尤其是老国公那一辈,都是拿命在战场上拼过的,战功显赫不可估量,饶是宣平侯都要恭敬称原老国公一声世伯。 而现在的镇国公萧骋是原老国公的嫡长子,可惜却不太行军作战,只在京中当着个太平官,可他手里的兵马都是实打实的,和宣平侯府一般,都是轻易动不得的角色。按辈分,霍显也该喊镇国公一声世叔,可清是清浊是浊,萧家守着百年荣耀,自是不肯与他厮混一处。 就是倒霉,偏偏出了萧元庭这个混账东西,大概就和霍家出了个霍显一样让人窒息吧。 萧家还要更惨一些,因为萧元庭是独子。 只是萧家也同霍家不同,宣平侯是坚定站在太傅许鹤一党,因霍显杀了许鹤,前阵子宣平侯在朝上也没少为难自己这个令人发指的儿子,而萧家却始终态度中立,素来不蹚这些浑水。 萧骋此人霍显有些摸不太清,他曾几次有意接触过,都被萧骋态度淡淡给挡了回来,好在他有萧元庭这个儿子。 在人看来,霍显与萧元庭大概就是两颗老鼠屎臭味相投,凑作一堆,萧元庭闹市纵马、践踏庄稼、调戏民女甚至伤人性命,哪怕是有人一纸状书告到衙门,也自有锦衣卫替他揽下。 因此,萧元庭也是真拿霍显当好兄弟,故而被拦住马时还怒气冲冲,看到是南月,立即就不气了。 他噌地从车辕上跳下来,惊喜道:“遮安!” 萧元庭阔步走来,看到姬玉落,不忍多看了两眼,他还头一回见到这姬家长女的真容,萧元庭终是“嘿”地一笑,道:“前面听闻你霍遮安带着夫人去上职,我还当是人胡说八道,没想竟是真的,你二人新婚,是有多如胶似漆分不开,瞧得我都想成家了!” 姬玉落淡淡笑着,并不说话。 霍显则是揉着眉,说:“上回已经有人将你行事上达天听,镇国公在朝上被皇上敲打,你还为此挨了几板子,忘了?” 萧元庭撇嘴,“那不是许鹤狗拿耗子么,他人都死了,我看还有谁乱嚼舌根,不说了,你带着小嫂子这是要去哪?” 狗拿耗子,也不知道这萧小公子在骂谁。 姬玉落正面不改色地腹诽着,就听霍显道:“一品居。” 萧元庭挑眉,道:“巧了,今夜一品居我包了场,还请了柳花苑的——额,不过你霍遮安的面子嘛自然是要给的,走,今儿我请你喝酒!不过小嫂子……” 男人那点乐子,姬玉落想也明白,她正好也不想在霍显身边呆,只是看萧元庭这样兴致勃勃,不免同情地瞟了霍显一眼,可自请先行回府的话还没说出来,霍显便先截了话,道:“无碍,她与我们同去。” 姬玉落动了动唇,没说话。 萧元庭狐疑地看他一眼,便依言带他二人进了一品居的天子厢房,在进门前拉住霍显,悄悄道:“我准备了好些美人,这样不好吧?” 霍显作样思忖一瞬,道:“没事,你玩你的。” 萧元庭点头,而后同情地看向他,“你说你好好的娶什么妻,姬家这长女模样是美,可哪有花楼里的姐儿香艳啊,而今你束手束脚,后悔了吧?” 霍显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花楼里的美人三分在皮囊,剩下七分全在那薄薄的几片布料上,说什么香艳,露骨罢了,而她那张脸,是裹上麻袋都能好看的姿色。 萧元庭这人,是被那些白生生的肚皮荼毒了眼光,典型的只配吃糠咽菜,品不了珍品。 萧元庭只以为霍显被他戳中了心事,不免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放心,一会儿我帮你把小嫂子灌醉,过后咱们该怎么玩怎么玩儿!” 霍显莞尔,“好啊。” 夕阳彻底隐没,换星子布天,暮色苍茫。 厢房内有个露天台,此处是二楼,正能俯瞰夜里的京都街景,只见各家各铺,连小商贩都挂起了灯笼,这么看着,倒像是个繁华热闹的太平盛世。 萧元庭没喊人作陪,倒是还给姬玉落几分颜面,但这颜面不是给她的,而是给霍显的。 他不犯浑时看着眉清目秀,那股子为非作歹的腔调也收起来,客客气气给姬玉落斟了杯酒,递上前去,道:“嫂子与遮安成婚那日,碍于俗礼没能亲手将酒敬上,今日权当补了这杯喜酒,嫂子可能全我心意?” 姬玉落接了过来,凑入鼻下闻了闻,酒香醇香,但是极烈,不到八杯她必要出岔子,但姬玉落面上端得一丝不苟,道:“萧公子的心意我自当要承,只是我一向不胜酒力——” 萧元庭打断她:“嫂子这是不给我萧元庭面子了!我乃遮安挚友,我的酒,嫂子不喝可伤人心了。” 霍显自岿然不动地品着酒,不打算开口,显然是要看着萧元庭劝酒,若是能将她灌醉,或许还更合他心意。 姬玉落一笑,便掩袖饮了半杯,萧元庭还要再劝时,她反客为主,亲自为萧元庭倒了杯酒,“萧公子既说是遮安的挚友,遮安平素刀尖舔血,好友寥寥,这杯我敬你往日待他的真心。” 额。 萧元庭稍顿,觉得这话说得漂亮,不喝也说不过去,便爽利地饮尽,接着继续劝酒,抱着一颗要把姬玉落灌醉的心,萧元庭也是豁出去,场面话信手拈来,哄得姬玉落不得不喝。 只是萧元庭以为是自己在劝酒,其实不然,局外的霍显看得分明: 姬玉落再次给萧元庭倒酒,“萧公子一表人才,我祝萧公子来日可觅得良缘,佳偶天成。” 萧元庭打了个嗝:“好!来日我功成名就,这京中贵女还不是任我挑。” 姬玉落顺着说:“看萧公子谈吐不凡,便知来日定有大展拳脚之时,登阁拜相也未尝不可。” 萧元庭不经夸,只觉还没醉就飘飘然了,更觉得与霍家新妇极为谈得来,她说话比霍显还中听,尤其那一脸正色,说什么都像是真的,于是更是被她哄得多喝了几杯,可他也没忘自己的目的,仍执着于权姬玉落手中的酒。 可他没察觉,每回他都是豪爽饮尽,还要把杯底亮出来,而姬玉落只小酌半杯。 于是飞觥献斝间,萧元庭已然忘了初衷,开始拍着桌抱怨起近来一些令他不爽之事,大着舌头说:“京中新开了个赌场,叫什么富春堂,就在我那长胜馆对门!对门啊!明晃晃抢小爷的生意,我带人砸过几次场子,那家的护卫个个人高马大,竟是出奇的厉害,遮——咳咳咳,遮安,你可替我做主,赌场底下干的什么肮脏勾当你最清楚了,家家如此,都干净不到哪去,你让你的锦衣卫好好查!把他们全端了!” 萧元庭不清醒,霍显冷脸拂开他的手,就听他还在嚷嚷:“也不、不知道那赌场背后是什么人,短短月余便经营得风生水起,许是哪个不懂事的外地商贾,可不能再由着他们胡来!” 就见萧元庭已东倒西歪,而姬玉落虽小脸爬满潮红,却还能坐直身子。 但也稀奇,这酒极烈,便是一口只饮小半杯,数杯下来,寻常人也该醉了,偏霍显身侧的人儿眼里还尚留一丝清明。 仅一丝,在回府的途中便已醉得站不直了。 红霜和碧梧前来扶人,红霜眼皮一跳,碧梧则惊叹道:“小姐怎么喝得这样多?” 霍显在旁冷冷道:“扶进房,放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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