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鲤渐渐懒散了坐姿,手里的折扇轻摇慢晃,朝那蹲坐在旁添茶点香的小侍女抛了个媚眼,“小银妆啊,许久不见,又窜个子了呀。” 名唤银妆的侍女暗自翻白眼,不理他,只专注烹茶。 沈青鲤不在意,他是个没人捧场也能自己唱出一场戏的人,于是声情并茂地“啧”了声,“瞧瞧咱们小银妆,刚来催雪楼时还是个娃娃呢,转眼就成小美人了,啧啧啧,姓谢的太不懂怜香惜玉了,怎么能让咱们银妆干这种粗活呢?” 侍女深吸一口气,傲枝姐姐说过,无论沈公子说甚,不要轻易搭话,否则他将演得更来劲,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沈青鲤支颐轻叹,“要不你换个主子吧?跟你沈公子如何,我不比那姓谢的好么,你们在他跟前伺候,当真不觉憋闷无趣?” 姬玉落来时,隔着那道影影绰绰的珠帘,就看到侍女将烹好的茶倒入盏中,随后“砰”地一下重重落在桌案上,语气不善道:“沈公子还是喝茶吧,少说话吧!” 沈青鲤“嘿”地一笑,正欲再开口时,却见傲枝拨开珠帘,身后露出张素净小脸,他一个激灵翻身坐直,银妆也扭头看来,忙惊喜地躬身道:“玉落小姐。” 姬玉落道:“你们先出去吧。” 银妆和傲枝便一同退下了。 沈青鲤对上姬玉落那不冷不热的眼神,尴尬地“哈,哈哈哈”了几声,说:“昨夜么,我也不是故意丢下你跑的,只是咱们玉落小姐武艺不凡,想来无需我这草包添乱对吧?我就知道你能全身而——你脖子上的伤怎么回事?” 沈青鲤神色蓦然一正。 姬玉落盘腿在席上坐下,没去答他的话,也懒得与他计较他昨夜的不义之举,只问:“京中近来谣言纷纷,事及前太子,此事是你干的?你替谁做事?” 沈青鲤手里的扇子微顿,而后又轻快地摇起来,神秘兮兮地说:“楼里的规矩你懂的,收了佣金之后,是万不可暴露雇主名字的。” 沈青鲤的话半真半假,但催雪楼确实有这项规矩。 况且沈青鲤这人视钱如命,平日又懒散惯了,若非是大价钱,否则他不至于跑到锦衣卫的地界做这等子卖命之事,但主上恰恰也在京都,这两桩事真的没有关系么? 姬玉落沉吟半响,眼神炯炯地盯着他,辨他话里真假,末了却是问:“传言说怀瑾太子当年是被构陷,可是真的?” 沈青鲤有些惊讶,姬玉落素来不关心朝中之事,竟也有好奇的时候,他高深莫测地笑笑,“兴许吧,陈年旧事,其中究竟如何,后人如何知晓。” 姬玉落今日好奇心出奇重,竟还要再问,沈青鲤轻咳一声,先发制人道:“换我问你了,你这伤……霍显干的?你昨夜与他交手了?他认出你了?” 姬玉落被迫将要问楼盼春的话咽了回去,心里藏着事,于是只胡乱“嗯”了声,便捧起沈青鲤面前的茶抿了两口,也没听清沈青鲤嘀咕的那句:“还是那个样子,不懂怜香惜玉。” 松烟袅袅,两人盯着盘旋在碧玉香炉上的烟雾,心思各异,一时没再言语。 又过许久,才隐隐听到门外有轮椅推动的声音。 紧接着,一阵清苦的药香飘了进来。 傲枝推着谢宿白来了。 短短两个月,他看着又消瘦不少,让本就俊挺的五官愈发立体,仿佛刀削的一般,那泛着病气的白让他即便不刻意也自然露出薄凉。 平静的眉眼,永远像凝了一层霜。 唯看向姬玉落时,才稍稍有要化开的迹象。 轮椅推过来,姬玉落也起了身。 谢宿白只看了她,风寒刚好,嗓音还有些哑:“来了。” 沈青鲤被忽略了个彻底,阴阳怪气地哼哼笑了声,便自觉退到屏风后。 待轮椅停住,姬玉落复又坐下。 傲枝要给他添茶,被谢宿白拦了,他倾身握住茶壶,一套优雅的动作行云流水,茶水缓缓从壶口流出,他边斟茶边道:“外头太阳看着大,冬日将过,风可还冷?” 姬玉落眉间缓缓颦起,看他冷白的指尖,像是被抽干了血,看起来比从前更不好了,可他神态自若,面上没有任何异常。姬玉落说:“还好——岳大夫怎么说的?” 最后那话问的是傲枝,傲枝正要开口,谢宿白就兀自接了话,“还是老样子,仔细养着,没什么大碍。” 他把那杯茶推到姬玉落面前,又将沈青鲤那杯凉了的拿远,姬玉落颔首应了声,“主上留在京中可有要事?今日寻我,是要我做什么?” 这时傲枝才捧上一个紫木匣子,笑着说:“玉落小姐是忘了自己的生辰了。” 姬玉落一怔。 腊月廿六,今日确实是她生辰。 其实每年生辰于她而言并不算什么值得纪念的日子,她不喜热闹,更不会大摆什么宴席,但谢宿白会给她准备生辰礼物,比如那支她用的很趁手的簪子,可惜落在了霍显手里。 姬玉落打开匣子,里头赫然躺着一枚银戒,样式简单,上面只坠着半颗打磨圆润的青玉,戴在手里也不至于引人注目。旋开青玉,便露出锋利的钢针。 是一件小巧精致的武器。 谢宿白看她眼里流出的兴致,不由自主地展开眉宇,道:“喜欢吗?” 姬玉落不掩饰欣喜,点头说:“很合手,多谢主上。” 谢宿白道:“虽是我画的图纸,但却是叔父亲手给你打的,你要谢,也要回去谢他。” 姬玉落顿了顿,诧异道:“师父?” 谢宿白的叔父谢峭,正是姬玉落的师父。 其实她并不觉得谢峭与谢宿白像亲叔侄,他二人从容貌到气质,没有半分相像。老头长得五大三粗,言语举止都透着三分散漫野性,更不讲究什么坐立有姿,也不会像谢宿白这样讲究,即使行动不便,只能坐在椅上他也仪态端庄。 若说谢宿白像是世家里养出来的贵公子,谢峭则更似一个江湖中人。 可他却偏不管楼内庶务,平日像闲云野鹤,只倒腾他那一亩三分的竹林。 姬玉落这身功夫,就是在他的竹林里学成的。 其实当年姬玉落并不愿意跟着谢峭习武,她在催雪楼初醒时,对谁都很防备,可谢峭说她根骨奇佳,最适合承他的功法。 姬玉落不肯,谢峭软磨硬泡未果,气得叉腰“嘿”了声,将她关进了黑屋,又整了几只活鼠,那阴暗潮湿的地方太像千芳阁的地牢了,姬玉落吓得直拍门,却听门外谢宿白与谢峭说话: 谢宿白道:“她才病愈,不宜这般。” 谢峭却说:“我教她有什么不好的?旁人想求还求不来呢,而且你看这小丫头性子如此烈,放出门去是要被人打的,若无一招傍身,就凭她那三脚猫的功夫,安能活命?” 姬玉落听不到谢宿白说话了,却闻见谢峭拉了把椅子坐在门口,还吃着桃儿,说:“小丫头,你隔着门给我磕三个响头,便算是拜我为师了,我就放你出来。” 收徒哪有强收的,彼时姬玉落更恨她了,捂着耳不说话,任由谢峭在外头说: “这天儿真好啊,老夫先在这儿睡一觉,不知道里头的奶娃娃还活不活着……桃也甜,唉呀,今日午膳也丰盛呢,某些人却要在里头喂虫子,惨咯——” 在姬玉落眼里,谢峭这人为老不尊,吊儿郎当,没个正经样子,最严肃、最像个师长时,却是她在云阳大牢被劫出来后。 精细养了小半年,好容易能下地走路了,谢峭一鞭子就往背上抽,直将姬玉落那好容易养好的肌肤又打得皮开肉绽。 她就跪在那里,谢峭边打边绕着她走,气急败坏道:“我教你这些年,是让你去送死的?!才学了多少皮毛,也敢去寻仇!从今日起你就给我在这儿练,玩儿命练!一个个,竟给我逞能丢人!” 姬玉落摩挲着戒指上的青玉,似能想象出谢峭一面镶青玉时一面心疼地骂骂咧咧,不由噗嗤笑出声来,“我要是回去谢他,他又该训我了。” 谢宿白看着她脖颈上勒痕,说:“马车已经备好,路引也准备妥当,现在就可以出城了。” 姬玉落笑意微敛,看向谢宿白,郑重道:“我没有要走。” 谢宿白闻过茶香后,放下杯盏,说:“之前你要冒险便也罢了,如今被他看破,已有性命之危,你的仇有朝一日我会替你了却,你不必再留在京都。” 姬玉落沉默片刻,却是愈发觉得近来京中动乱与他有关,于是看向一旁恨不得把耳朵贴过来的沈青鲤,沈青鲤被她轻飘飘一瞥,忙用扇面挡了脸。 但她没问。 不关她的事,她一概不问。 半响阒寂,姬玉落道:“霍显识破了我的脸,却没有识破我的身份,何况他没将我交由锦衣卫,暂时无碍,而且他说——” 姬玉落顿了一下,眉头轻拧,她很少露出这样复杂疑惑的神情,“楼盼春,与师父有什么干系么?” “噗——”沈青鲤那一口茶喷了出来。 姬玉落与谢宿白皆看过去,沈青鲤讪讪笑着:“这茶真、真难喝。” 姬玉落不管他,回头看向谢宿白。 谢宿白面色不改,道:“怎么这样问?” 姬玉落道:“霍显的身法看似与我同出一系,他说那位楼大将军在世时有过几个同门,不知是真是假?他好像也是因为这个才对我产生诸多兴趣,暂留了我在身边。” 谢宿白隐在杯盏后的唇轻轻拉扯了一下。 当然是假的,霍显怎么会不知道,楼盼春哪来的什么同门师兄弟,其言下之意怕是在探究别的。 他淡淡道:“叔父乃江湖中人,怎会与楼将军有什么牵扯。” 姬玉落想也是,于是缓缓点下头,只是紧锁的眉还没松开,看了眼偏移的日头,那出戏快唱完了,于是作势起身,道:“若无要事,我便先走了。” 谢宿白知道没法强行送走她,于是道:“我给你三日时间,三日一到,无论你的事成不成,都必须走。霍显不是傻子,时日长了,他从你身上挖掘不到有价值的信息,未必肯留你。” 姬玉落沉吟片刻,明白谢宿白言之有理,颔首道:“好。” 走之前,姬玉落看了眼茶桌对面的白墙上悬着的画,正是那副“夜阑听雨”。 谢宿白把这幅画也带来了。 珠帘在姬玉落走后轻轻晃动着,沈青鲤才走过来,看谢宿白慢条斯理品着茶,嗤道:“装,你就装,舍不得人直说呗,看你这不在意装了几年,我都替你心累!” 沈青鲤听墙角听得心中燃起了熊熊八卦之火,被谢宿白这冷飕飕一瞥,火灭了,才想起自己是来声讨他的。 他一拍桌几:“我说你也太不讲道义了!你拿我当饵去试霍显?怎么,他若逮着我,念旧情放我走的话,说明这人还没完全投靠赵庸或今上,但他万一真就良心喂了狗,你打算替我收尸啊?!还好老子他妈跑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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