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月隔着屏风来问:“主子,还去卫所吗?” “去。”霍显看了眼屋里,丫鬟仆妇都在忙了,又瞥了眼姬玉落,才整装迈了出去。 七八年前朝廷里的事,篱阳可能比霍显更清楚。 承和帝把他一手推到赵庸身边,没几年就撒手人寰了,什么都没留,只在锦衣卫给他留了个能用的篱阳。 听霍显问起当年事,时隔久远,篱阳思忖片刻才道:“皇——先帝想摆脱司礼监桎梏,一心寻机会想要废东厂,可苦于无果,他定是不知密道的事,否则早就查到镇国公头上了,先帝那时对镇国公还很是信任,甚至还想倚仗他推翻赵庸。” 话音落地,篱阳脸色倏地一变。 承和帝继位时身子还健朗,可后来却忽然不好了,病痛如山雨倾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正是从他与萧骋袒露本心时起! 赵庸历来喜欢胆小无能又听话的皇帝,当年怀瑾太子薨后,东宫空悬,显祯帝一直到驾崩都没立上储君,就像赵庸后来挑中了顺安帝一样,当年他也挑中了默默无闻、身份低微的六皇子,也就是先帝。 先帝在他面前装愚蠢、扮无能,可他终究是没沉得住气,急着蚕食阉党的力量,以至于遭到了反噬,因为他根本就找错了人! 霍显从他只言片语中猜到来龙去脉,又问:“霍玦战败后,赵庸曾亲自去过一趟云阳,从京都快马加鞭去云阳,来回最快也要二十日,你可有印象?” 二十日太长了,赵庸从未告过这么长的假外出,篱阳正欲摇头时,忽而顿住,“那阵子赵庸生过一场大病,有将至一月没伺候在御前,也就是那日起,先帝趁机免了赵庸在御前伺候,会是那次么?” 霍显深思地点着桌案,“霍玦战败……那时正乱着,他为何要赶在那个时候去云阳,当时还发生了什么事?” 宣州痛失两座城池,当时朝中的事儿太多了。 先是派兵夺城,武器粮草都需重备,宣州的流民都往京都来,还发起了疫病,简直是雪上加霜,赈灾款是流水一样的往下拨;另一边还得收拾云阳的烂摊子,灾后重建是必须的,军事上有巡查御史盯着,但库银的事就得派户部大臣前去稽核—— 库银…… 霍显蓦然抬首,“当年下派去稽核府库银两的是谁?”
第47章 姬玉落昏昏沉沉睡了一整日,阴雨天室内昏暗,窗外雨声绵绵,屋里烧着炭火,尤其好眠,红霜来喂药,她也不肯起,囫囵咽了几口粥,倒头又睡,像是要把这几日缺的觉都补回来。 雷雨声远去,她又梦到乔家人了。 她又梦到乔夫人了—— 那是化雪的时节,春寒料峭,却已有新意。她从千芳阁的暗牢逃走时不敢停歇,直到将追她的人遥遥甩在身后,她知道是那个姓林的夫人故意将她卖掉。 小孩子生性都是敏感的,虽与姬家人相处不过两日,可那些大人们看到她时震惊害怕的眼神,她知道那个大宅院里没有人喜欢她,可她还是得走回去,总不能饿死吧。 路走多,鞋也破了。 来时规整的小鞭子也散作一团。 困了就歇在破庙里,饿了就去偷去抢,每日都要上演一出被人围追堵截的戏码,于是脚底那双鞋愈磨愈破,终于有一日没跑掉,那些被偷了钱袋食物的人将她包围,边打边骂。 就在一刹那,周遭声音散开,有辆马车停在一旁,车里下来个神仙似的女子,姬玉落这辈子没见过如此温婉貌美之人,她伸出手去拨她遮住面颊的发,指尖都带着花树的气味。 那时候她想,她一定是来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吧。 她问姬玉落姓名年纪,姬玉落都一一答了,但问家在何方时,姬玉落谎称忘了。 姬玉落不爱哭的,但那日却在乔夫人面前哭得悲惨可怜,以此博得乔夫人同情,后来乔夫人将她收拾干净,看她模样漂亮,甚为喜欢,收她作了义女,让她和乔循一样喊她阿娘,教她读文识字、诗词书画;每日将她打扮得很漂亮,那是乔夫人的乐趣,看见漂亮的姬玉落,她便很欢喜;乔夫人也教她看帐,学铺子里的生意,她很耐心,一字一句娓娓道来。 这一切于姬玉落,都像是一场梦。 她于是惶惶不可终日,日日装乖扮巧,只怕乔夫人一时心软收留了她,哪日嫌她累赘了,又不要她了,毕竟人家是有亲儿子的,怎么会心甘情愿养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呢。 她太坏了,她甚至想若是没有乔循就好了。 没有乔循,乔夫人就只有她了,就不会将她赶走了。 可乔循有什么错呢,成日缺心眼地跟在她身后喊阿姐,其实姬玉落可烦他了,她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这样的邪念日复一日,她甚至在某日午后,阳光正好时将他推下了水。 池子的水太浅了,乔循呛了几口,受了风寒,休养三日之后便又活奔乱跳的。 嬷嬷问他怎么摔的,他只说自己脚滑。 他还是喜欢找她玩儿,会把喜欢的东西分给她。 后来姬玉落问他是不是把脑子摔坏了,乔循又委屈又认真地说:“娘说阿姐过得太苦,我要对阿姐好。” 姬玉落想,他大概真的是脑子摔坏了,哪有被害了还对人好的,真笨。 乔家灭门那夜,乔夫人匆忙将两个孩子塞进柜子里,哭着嘱咐他们无论如何不准出来,她摸着乔循的脸,说:“循儿是男子汉,不要怕,要保护好你阿姐。” 那是姬玉落第一回 见乔夫人哭,乔正平是个极好的丈夫,他从不让乔夫人难过,可那夜乔正平死了。 从柜门的孔洞里,她看到先后两具血淋淋的尸体,她和乔循互相捂住对方的嘴,掌心里是对方的眼泪。 往外更是尸横遍地,往日照顾他们的嬷嬷婢女们都倒在血泊里。 乔循颤抖地说:“阿姐,我害怕……” 他们露宿街头两日,直到官府外墙贴出了乔家案的“杀人凶手”,是一个劫匪的模样,他们说,是匪徒流寇杀了乔家人。 不,不是这样的! 于是姬玉落带着乔循去官府报案,可那是她这辈子做的最错误的决定。 乔循死了。 那年他才八岁,还那么小的年纪。他抱住赵庸的脚,声音稚嫩又嘹亮:“阿姐快跑!快跑啊!” 到最后只剩奄奄一息,“快走呀……走呀阿姐……” 赵庸拖着脚下的乔循朝她走来,地上划出一条血痕,那是乔循的血。 跑,要跑的! 对,要跑的…… 雪夜昏暗,暗得像千芳阁的地牢,潮湿腐烂的气味又往上涌,雪埋住了她,冷、太冷了。 榻上的人蜷缩地裹着被褥,浑身抖动起来,身上的温度甚至比清晨时更烫了。 霍显焦头烂额了一整日,下职还被顺安帝宣进宫陪着玩儿,回府时已是披星戴月的时候,雨都渐渐小了,却见郎中说的“小病”竟不见好转,反而更糟了。 刘嬷嬷已经请了郎中又看过一回。 霍显褪了大氅,“怎么回事?” 屋里一个两个三个都是姬玉落的人,一时没人答话,还是碧梧温吞地说:“小姐……喝了粥,没喝药。” 朝露紧跟着说:“小姐说,轻微受寒不必喝药,七日便会痊愈。” 红霜在旁无声叹气。 霍显凉凉地笑:“七日?你确定你家小姐七日后还没烧死?” “你——”朝露梗着脖颈,梗到脖子都疼了,才偷偷转回头,悄声对红霜道:“但好像确实更严重了。” 红霜扶额。恰刘嬷嬷端了新药进来,红霜忙去接,好声道:“小姐,小姐醒醒。” 朝露说的小姐从不生病并非是真的,只因在朝露眼里,不喝药就是没病,姬玉落确实没得过什么大病,而小痛小病她是不肯喝药的。 印象最深那次,也就是主上将她从云阳大牢带回来时,原本细皮嫩肉的人,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奄奄一息,得靠药吊着。 她昏迷时倒是肯好好喝药,但稍好之后就不喝了。 况她那张脸本就清冷,病时苍白,显得更冷,眼一瞟过来侍女都不敢劝,最后还是主上被气得咳嗽不止,她才老实将药喝了。 除此之外,谢峭拿鞭子吓唬她都没用。 姬玉落前一刻还在被雪埋住的梦里,后一刻就闻到了药味儿。 太难闻了,和那暗牢里的臭水沟一样难闻。 姬玉落皱着眉头,嗓音都是哑的:“……拿走。” 红霜毫不意外,耐着性子继续催:“小姐。” 霍显坐在炉子旁,把自己烤暖和了,走过去端过红霜手里的药,一把就将姬玉落从被褥里捞了起来,药碗抵在她唇边,“喝。” 姬玉落被小灌了一口,顿时咳了起来。 她猛地睁开眼,一掌朝霍显推过去。 这一掌她纵然是用了八成力道,但奈何眼下心有余而力不足,那力气落到霍显胸口,就跟羽毛拂过似的,她还很凶,“滚出去!” “……” 霍显抬了下眸:“你们先出去。” 碧梧应了是。 朝露原是不肯,被红霜拉着就往外走了。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眼看姬玉落闭着眼往下滑,霍显颠了颠她,将人颠醒,“关于云阳,我有了些新的眉目,你听不听?” 姬玉落眼睫颤动,很艰难地分开眼皮。 她的眼尾都烧红了,提起云阳时她动作比脑子快,还迷糊时就已经看过来,霍显怔了怔,也垂着眸看她,“你一边喝,我一边说。” 他把碗强硬地塞到姬玉落手里,“要不然,等你病好再说也可以,我不同糊涂鬼议事。” 姬玉落看着药碗,缓缓地才接了过去。 霍显仍捞着她才没让她往下滑,见她喝了一口,才说:“当年霍玦战败后,还发生了一件事,朝廷下派官员协助云阳灾后重建,按照流程,派了户部的人前去稽核云阳账目,我认为其中关巧在这儿。” 姬玉落捧着碗,哑声问:“当时稽核账目,可有问题?” 霍显看她被药汤滋润过的唇,说:“没有,但难说。当初云阳必是出了什么乱子才要赵庸亲自跑一趟,什么乱子,那必然是不能让朝廷知道的乱子,恰好这时户部派人稽核库银,你说当真就没半点关系?” 他扶了下姬玉落的碗,示意她继续喝,“当初下派的官员姓秦,叫秦威,如今已经是户部侍郎了,当年还是户部给事中,先帝派他去,起的就是个监管作用。” 姬玉落道:“这人——” “他应该不会作假,秦威这人胆小保守,但做事勤勤恳恳,违法乱纪的事儿是一点不敢沾,还有个重要原因,他与宣平侯府沾亲带故,是霍琮的舅舅,有侯府作倚仗,不太可能与赵庸有什么勾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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