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显继续碰她的碗,说:“稽核结果没有问题,但不代表稽核过程没有发生过问题。” 不知不觉,姬玉落的药碗就见底了,她偏头问:“你想审他?” 药味儿。 霍显并不排斥,看着她道:“我不能查,这事得你来。” 姬玉落就要再问,霍显说:“想知道吗?病好了告诉你。” “……”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盯了好半响才转回头,一口将药闷了,就听霍显在旁闷声笑着,也不知他究竟在笑什么,只是听得她心中不得劲,于是看着他,道:“我有点想吐,你确定你还要笑么?”
第48章 湢室里雾气氤氲。 姬玉落出了一身汗,喝过药,便唤来丫鬟备水沐浴。她身体底子其实养得很好,已经许久没有受过寒,突如其来的风寒让她整个人有些难得的倦怠,轻轻靠在浴桶边沿,一动不动盯着矮几上的油灯看。 此时脑子不那么糊涂了,再细想霍显的话,才能转过弯来。 秦威并未犯事,霍显没法审讯他,即便锦衣卫抓人不讲道理,非要摁个名头在他头上也行,但于霍显而言,有关赵庸的事显然不能光明正大地查。 他得隐身事后。 于京中众人而言,她与霍显就是一体的,他要她来查,还不能借他的势,那怎么查,只能偷着查了。既不能打草惊蛇,就只能从死物查起,而不经人口的死物,恐怕也只有当年的稽核账册了。 偷东西,她在行。 想通之后,姬玉落放松着身子仰靠在浴桶上,面对着交错的房梁,缓缓吐出一口气,眉间轻蹙了一下,关于霍显,她总觉得有哪里被忽略了。 答案就藏在他身上,她却一时没有头绪,冥思苦想间那张脸反而更深刻了。 不得不承认,这人着实长得太好看。 催雪楼在各处都有暗桩,有像药铺这样隐于市井、毫不起眼的,也有那种明目张胆的,比如为接触情报而设的秦楼楚馆,姬玉落手里头就有这么一家,当地好男风,里头尽是些小官儿。 那阵子她闲着,于是小官儿都是她亲自挑选的。 可没有哪个长成霍显这样,秾而不媚,反而透出一股邪气,那邪气转了一百八十道弯,从眼里露出来时就成了风情,却很不招人喜欢。 笑起来时更不招人喜欢,姬玉落想。 浴桶里水温渐凉,碧梧抱着帨巾走来,催促道:“小姐,水冷了,快起吧,再受寒就不好了。” 姬玉落将思绪搁浅,“嗯”了声从水里出来,任碧梧伺候着更衣,视线集中在眼前之后,她才发觉眼前的小丫鬟清瘦了不少,唇色苍白,眼皮也肿着,像是伤心难过极了。 而这时碧梧感知到视线,下意识看过来,却在目光相对的那一瞬匆匆移开,低着头去系腰带。 姬玉落沉默一瞬,问:“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 碧梧系腰带的手颤了一下,眼眶霎时就红了,她缓缓看向姬玉落,头回如此认真地端详这位主子的脸,她和自家小姐自幼长大,她才是最熟悉姬玉瑶的人,而打从静思堂出来后,本有诸多蛛丝马迹可任她追寻,她却选择忽略了。 直到近来发生太多稀奇古怪的事…… 她有太多想问的,话到嘴边却摇了头,说:“奴婢仍旧是小姐的奴婢,奴婢的本分只是伺候好小姐。” 有些事不必明着说,姬玉落看了她许久,满意地笑了一下,“很好。” 沐浴过后,她反而没了困意,心里又惦记着霍显说的事儿,愈发清醒,只是霍显此时却不在屋里。 在霍府这么些日子,她倒也摸清了这人的行动轨迹,不在屋里时,就定是在书房。 窗外潮湿,雨雾蒙蒙的,左右也睡不着,她干脆换了衣裳,撑伞往书房的方向去了。 果然纸窗上印着光。 正巧南月推门出来,他手里握着个很小的黑色匣子,看到姬玉落来时一愣,随后冷着脸过去,然对着面前这张更清冷的脸,他也不太敢造次,咳嗽了声道:“主子已经歇下了,夫人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窗都还亮着。 第几次被南月拦在门外了,她数不清。 姬玉落只当南月对她有敌意,有意刁难,却在这时听到门缝里溢出的一声低吟,男人的低吟。像是从唇齿里不小心泄出的,很快又不见了。 她下意识往槅门眯了眯眼,就见门被匆匆拉开,出现在门边的人是盛兰心。 又是盛兰心,好像她仅有的几次来书房时,都能碰到盛兰心。 盛兰心也面露惊色,没想到姬玉落会在门外。 她还来不及打招呼,南月三两步跃上台阶,问:“姨娘怎么了?” 盛兰心也压低声音,道:“让人打桶水来。” 南月匆匆吩咐下去。 这时盛兰心才朝姬玉落看过去,踌躇道:“夫人若是有要事,妾身可代为转达。” 姬玉落撑直了伞柄,若有所思地盯了她一眼,收回目光时顺带瞟过半开的门缝,神色自若道:“不用,雨夜寒凉,姨娘进屋去吧。” 说罢才转身走了。 盛兰心在廊下站了片刻,才重新阖上门。 霍显盘腿坐在榻上,左手捂住右手手腕,双目紧闭,唇线绷直,脸色苍白,汗水滑至鼻梁,脖颈处的几条黑线似在慢慢蠕动,像是有无数只虫在爬。 药效发作需要时间,疼痛几乎将他湮没。 盛兰心红着眼说:“他的药总是掐着点到,非要在你疼得受不了时才送来,简直是——” 霍显额前的青筋跳跃,失去血色的唇扯了一下,“警示我罢了,他要我知道,我的命在他手里。只有他,能救我。” 霍显的盘算果然与姬玉落猜想的相差无几,只是她原以为这种账册都是锁在户部大院里,没想却是在秦威家中。 逢七休沐。翌日清晨,霍显就坐在次间饭堂,悠哉地就着小菜在吃粥,边说:“秦威这人有个习惯,他喜欢记账,但凡是过他手的账目,为了稳妥起见,他都会再另抄录一份。” 他说话时姬玉落的眼飘过来好几回,霍显忍不住一顿,“怎么,我今日是格外好看?” 姬玉落收回目光,又大大方方地看过去,“所以你要我去偷他抄录的那本账册?” 她身上已经不烫了,但病未痊愈,说话时还带着鼻音,语调少了几分平素里的清冷,霍显听着她的声音,道:“今夜是秦家嫡次子及冠之礼,秦威宠爱此子,大摆筵席,那时后院人少,我们就在那时去。” 姬玉落注意到他说的是“我们”,稍稍反应过来,迟疑道:“你有邀帖?” 她眼里怀疑明显,秦威既然是霍琮的舅舅,又与宣平侯府是姻亲关系,怎么也不会给霍显下邀帖。 “没有。”霍显说得很坦荡,“不速之客也是客。” “……” 最宠爱的嫡子行及冠之礼,他偏要在这时扫他人之兴,也难怪他不受人待见。姬玉落低头,将切碎的红枣一一挑了出来,已经挑了许久了。 对面都要吃完了,她还没动筷。 慢吞吞的。 霍显看不过去,伸手拿住她的碗,将面上浮着的一层有红枣碎末的粥倒进自己碗里,剩下的才还给她,“快点吃,吃完了让刘嬷嬷陪你试几身衣裳,今夜好赴宴。” 姬玉落盯着他的碗,一时没说话。
第49章 冬日昼短,夕阳才落天色就暗了。 此时秦府门庭若市,宾客如云,来的大多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个个都穿戴得像模像样,毕竟是秦三的及冠礼,也来了不少年龄相仿的世家公子,在门前嬉笑寒暄,递上邀帖之后,小厮笑脸放行,恭敬指路。 原本一切都井然有序,十分美满,直到霍显的马车停了下来,周遭的气氛似是陡然一僵,已经进门的宾客都忍不住驻足围观。 “这位怎么来了?莫不是秦大人请他来的?” “那也正常吧,秦侍郎是霍小公子的舅舅,勉强也算是镇抚的半个舅舅。” “你糊涂了,宣平侯都当众与之断绝关系,秦家算他哪门子亲戚?秦威绝不会请他,那岂非打侯府的脸?……他啊定是没安好心!” “旁边那位是姬大人家的长女吧?我方才倒是瞧见姬大人了。” “嘿还别说,这两人站在一块怪登对。” 众人三五成群,交头接耳。 只是苦了小厮,忙小跑着去请秦威来。 霍显笑看着秦威,而秦威的脸当即就木了,仿佛是瞧见了个瘟神,得亏也是见过场面的人,也没在这时让旁人看去热闹,于是笑着请诸位客人都进了,包括霍显。 他还算客气,问:“霍大人尊驾,可有要事?” 霍显笑笑,“尊驾不敢当,是我家这位闷得慌。秦大人也知道,内人前几年一直在寺里休养,回京后也鲜少外出,京中贵人不识几个,这不是大家人筵席摆得大,特地带她来见见世面么。” 虽是没有核对过这番说辞,但姬玉落悟得快,落下个娇羞神色,内疚道:“我事先也不知夫君并无秦家邀帖,给秦大人添麻烦了。” 秦威的脸更麻了。 前阵子就听说这两人如胶似漆,霍显连去镇抚司上职都带着她,也不怪今日将他爱子的及冠礼拿来当寻常晚宴游玩了! 只是秦威之前就此事问过姬崇望,姬崇望只说他们夫妻恩爱是假,都是霍显借机用来拉他这个名义上的老丈人下水的,如今看来不像是假。 秦威恨恨地去寻姬崇望要一个说法。 筵席摆在东边正厅,霍显幼时随两位嫡兄弟频繁出入秦府,倒是对秦府很熟悉,不需人引路,轻车熟路地就过去了。去厅堂的路上,他顺道将秦府的路线说给姬玉落听。 姬玉落目视前方,都一一应了,只是在即将踏入园子时,霍显倏地牵起她的手,往席位的方向走去。 无数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其中有一道来自姬崇望。 他那张脸一如既往端得板正,眉梢向下压着,露出斥责的神色,可今时不同往日,姬玉落只斜了他一眼,随即淡漠地收回视线。 姬崇望稍稍一怔,没来得及深思,恰古钟敲响,他才匆匆移开眼。 秦三的冠礼开始了。 及冠的少年依礼而行,从院外款款步入,厚重的衣袍加身,为其加冠的主宾也从帘后走来,停在正中央……竟是宣平侯。 姬玉落下意识看了霍显一眼。 听说宣平侯等几个涉事大臣是前两日才放出来的,本也没那么快,多亏了她那点火.药生出的事端,让某些朝臣有机可乘,顺势逼着皇帝松口,锦衣卫才不得不放人。 姬玉落上下打量着宣平侯。 这个中年男子生得高大魁梧,五官深邃,霍显与他生得很像,那一身肃杀的气势就很像,但一邪一正,又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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