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春白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的云很美,很自由,虞欢坐在院里赏云,说:“如果我是它,我不愿意被生下来。” 若是十六岁的虞欢,她或许会很憧憬跟心爱的人生一些孩子,做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可是二十岁的虞欢不是这样的。 在二十岁的虞欢的认知里,并不是所有的生命都有诞生的意义。 比如她,就很没有意义。 今天,那络腮胡说她是燕王府里一样中看不中用的摆设,说得其实挺对,所以她恼怒极了。 恼怒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剥开她,耻笑她,羞辱她。 本来就是千疮百孔的内里,全靠着一层皮囊遮掩,再叫人捅破,那岂不是无所遁形? 很快,她便要入京。春白说,圣上必然是惦念旧情,所以派锦衣卫来接她。入京后,她便可靠着往日情分,摆脱现在的命运。 摆脱命运,听着是多么的诱人。 可是摆脱命运以后的命运又是怎样的命运? 会不会不过是从燕王的摆设变成圣上的摆设,从一座囚笼飞进另一座更大、更深的囚笼呢? 如果是,那她得要有多光鲜美丽的皮囊,才能裹住自己不断腐臭的、爬满蛆虫的身体? 长夜漫漫,被衾彻凉,虞欢收回瞪在帐幔上的视线,转过身,闭上了眼。 * 大概是后半夜,黢黑的梦里突然传来哐当哐当的声响,虞欢被一人的喊叫声从沉重的梦境里拽出来,睁开眼,看到一张惊恐的脸。 “王妃,外面出事儿了,像是有刺客!”春白坐在床侧,手里拿着一盏烛灯,衣衫明显刚穿上。 虞欢凝神,看向窗外,黑压压的窗柩正被火光映着。 “是马厩,起火了!”春白补充,想着先前听见的一些号令声,“王妃,那批刺客是冲着锦衣卫来的,您说会不会是王爷的人?” 燕王手底下养着一批暗卫,由谋臣周全山率领,燕王府事发当日,周全山没现身,虞欢原以为是被锦衣卫解决掉了,没成想可能还在。 锦衣卫扣押着王府里的一大批家眷,其中包括燕王的侍妾,以及他唯一的子嗣。 虞欢一瞬间清醒过来:“他们是来救盛儿的。” 春白恍然,是了,王爷谋反,乃是抄家大罪,府里家眷被押解入京后,基本难逃一死,王爷手底下既然还有心腹在,又怎忍心看着王爷绝后? 春白又看向虞欢:“那……咱们呢?他们会来救王妃吗?” 外人并不知晓圣上已特赦王妃,并派遣齐岷护送入京,乍看之下,王妃乃是跟着府里家眷一块被押送至此。 虞欢心念飞转,突然下令:“给我更衣,快!” 春白下意识行动,找来衣服后,又犹豫:“可是王妃,圣上对您并没有杀戮之意,您这是……” 虞欢夺走春白手里的衣物,自行穿上,走至镜台前梳发。 没有杀戮之意又怎样?这世上多的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刃,被人当摆件来磋磨的日子,她受够了。 那座囚笼,谁爱去谁去吧! 外面是慌乱的声响,有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近,虞欢握着梳篦,手竟激动得微微发抖。 春白看出虞欢的心思,心遽然一揪,赶上来劝道:“王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就算跟着王爷的人走了,也难逃过圣上的天罗地网!再说,被看押的家眷有那么多,万一、万一他们此行只为公子来,并不打算……救您呢?” 被扣押在客栈里的家眷共有二十多人,锦衣卫人人凶悍,王爷的那一拨暗卫闯进来,能够救走公子就算是老天庇佑,又岂能再顾及其他? 虞欢眉心一蹙:“我是王爷的妻子,他们凭什么不救我?” 春白哑然。 便在这时,靠着马厩那一侧的窗户突然发出轻响,二人循声掉头,惊见一抹黑影闪入屋内,后面紧跟着又落下一人。 春白惊叫一声,护在虞欢面前。 屋里一灯如豆,虞欢定睛向前看,见得来的两人俱是身形魁梧,着夜行衣,黑巾蒙面的大汉,手里握着剑,后头那人捂着臂膀,似已受伤。 “公子人在何处?” 不等虞欢、春白开口,前头那人压低声发问,声音听着竟有些耳熟。 虞欢凛然:“你们是什么人?” 前头那人不语,黑夜里,眼神竟叫人芒刺在背。被他护在后头的那人道:“我等是王爷旧部,还请王妃告知公子下落。” 虞欢心道果然,低声道:“二楼走廊,尽头那一间便是。” 那人听了,立刻便跟着同伴朝门外疾行,全然没有停留的意思。 虞欢不悦道:“站住!” 二人回头,其中一人手已扣住门扉,虞欢冷声:“你二人一人去救盛儿,一人留下来,带我离开。” 二人仿佛听见笑话,前头那人嗤道:“王妃怕不是还没睡醒,放着皇城里的泼天富贵不要,要跟我们这些罪人去逃难?” 虞欢沉着脸,揣度这二人或已猜出些什么,坦诚道:“我对皇城并无兴趣。” 那人声音讽刺:“哦?那这么说来,王妃倒是对王爷一片痴心了?” 虞欢拧眉。 那人突然掉头走回来:“行啊,既然王妃坚贞不渝,不愿去皇城里侍奉天子,那便请为王爷殉情,以证忠心吧!” 虞欢瞠目,不及反应,眼前已有一道白光闪来。 春白推开她,肩膀被剑尖刺中。 虞欢勃然大怒,抓起案上灯盏朝那人掷去,那人猝不及防,手背被滚烫的灯油泼中。 “你这贱妇!” 那人捏着手,狠瞪虞欢一眼,便欲劈剑杀来,门口那同伴突然道:“不好,人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门扉“嘭”一声被人从外踢开,蒙面人迅速喊回同伴,抓起虞欢,提剑抵至她颈前。 “王妃!”春白捂着肩膀,失声痛呼。 屋门外,纷乱光影跟着夜风涌进来,划破黑暗,一行锦衣卫冲进屋内,亮出利刀。随后,一人身着赭红底色官袍从外走来,身形颀长,眉目冷黑,正是齐岷。 屋里的两个蒙面人脸色俱变,抓住虞欢那人手上用力,剑刃贴紧虞欢脖颈。 虞欢整个人被拎着,眉头深蹙。 齐岷看一眼虞欢,再看蒙面人。 “放人。” 蒙面人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带不回燕王妃,你没法向狗皇帝交差。交出我家公子,否则,我便杀了这贱妇!” 说话间,虞欢后颈被他大手掐紧,痛声呻*吟。 齐岷眉峰渐敛,朝后抬手,伴随脚步声,一锦衣卫走上前来,怀里抱着的正是三岁多大的燕王庶子。 盛儿嘴里被塞满棉布,一脸惊恐,泪眼婆娑。 齐岷不等蒙面人反应,朝辛益使眼色,辛益挑起绣春刀,指向盛儿脸颊。 刀是刚杀过人的刀,沾着血,血顺着刀尖淌下,滴在盛儿脸上,盛儿呜声大作。 辛益手腕微动,刀向下移,猛地扎向盛儿咽喉。 “住手——” 两个蒙面人同时暴喝,额头上绷起青筋,辛益懒懒掀眼。 齐岷淡漠的声音传开:“燕王妃于我,燕王遗孤于你,孰轻孰重,赌一赌吗?” 挟持着虞欢的那个蒙面人目眦尽裂,自知齐岷话中之意——自己杀了虞欢,齐岷最多被狗皇帝降职;可如果连累公子夭折,那燕王一脉就彻底断绝,他们这一行人的筹谋也就全盘皆输了。 蒙面人咬紧牙。 齐岷并没有太多耐心:“放人。” 握剑的手节骨嶙峋,发出咔嚓声音,蒙面人含恨看回虞欢,突然冒起一大股怒火。 如果不是被虞欢绊住,在这里耽搁许久,他们此刻必然已经得手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手里这个贱女人作的孽,包括狗皇帝的杀心,燕王的暴毙。 熊熊怒焰在胸口燃烧,蒙面人盯着虞欢脸颊上的那一条血痂,忽然眼神一鸷。 同伴反复看向窗户外,提醒:“老三,先走吧,大伙在外头快挡不住……” 话没说完,忽听得老三谇一声“贱人”。 蒙面人提剑划向虞欢脸庞,便想在划人以后,趁着众人关怀虞欢的档口破窗而去,孰料动手之时,一道身形疾掠而来,竟快似闪电。 蒙面人只感觉眼前一黑,紧跟着长剑脱手,胸口旋即中上一掌,掌力之深,直震得他喉头发甜,血雾从口中喷溅而出。 “老三!” 同伴急呼,不及出手相助,围在四周的锦衣卫蜂拥而上,片刻功夫,二人寡不敌众,当场被斩杀在地。 虞欢跌坐在案后,捂着脖颈,呆看着眼前一幕。 齐岷踱步上前,抽出腰间的绣春刀,挑开蒙面人鼻梁上的黑巾,露出一张长满络腮胡的脸。 虞欢惊怔,是他!今日在大堂里非议她的那个络腮胡! 难怪声音听起来这样耳熟! 齐岷的刀尖顺着络腮胡的鼻梁下移,捅入他嘴里。 虞欢扭开头。 齐岷余光瞥见,刀尖伸出,挑着一物放在虞欢面前的案上。 虞欢回头,看到一条血淋淋的人舌头,再抬头,看见齐岷逆光的脸。 “撤。” 齐岷收刀回鞘,看一眼虞欢,转身而去。 作者有话说: 指挥使给老婆的第一件“礼物”:人舌头。 —
第7章 ◎“进来。”◎ 屋外的火势已被扑灭,浓黑的夜幕再次压下来,包裹着灯盏里一束哆嗦的烛光。 虞欢跪坐在案前,看着原本放舌头的那个地方,心潮起伏。 齐岷割舌头的动作一次次在她的脑海里回放,不知道为什么,虞欢居然感受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悸动。 原本以为齐岷铁定是不会顺着自己了,没想到他并没有忘记自己今天说过的话,他甚至很可能记得那络腮胡的声音,所以杀人以后,用绣春刀去挑开他的面巾。 伸刀,割舌,放舌,收刀。 一切都快而准,行云流水,仿佛早有谋划。 或许,他早就看出那络腮胡有问题,所以先前并没有动他的舌头,改拿猪舌头来糊弄自己? 他莫不是就等着在这时候,当着面把那条舌头割给她? 虞欢回想齐岷走前看向自己的那个眼神,伸手按住怦动的胸口。 屋外突然传来敲门声,虞欢转头,是辛益拿着药箱进来了。 “车队里没有大夫,我们这些懂外伤的又都是男人,不便动手,只能劳烦王妃了。”辛益看一眼捂着肩膀瑟瑟发抖的春白,放下药箱,向虞欢解释。 虞欢此刻心情不错,并没有为难他,反而微笑:“多谢,劳烦了。” 辛益多少有些受宠若惊,想了想,或许是头儿那一条舌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笑答不必后,又问:“王妃……没受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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