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越行越快,越行越远,直到余丰年再追不上去,这才停了下来。但却仍没走,仍驻足在原处,目送着载着妹妹的马车往城门口的方向去。 而这一刻的他,心里是踏实的。不管别的事如何,至少妹妹这件事是妥善解决了。接了妹妹回家,一起过这个团圆年,那他此番进京也就不算白跑这一趟。 圣上为了犒劳傅灼,特留了他在宫里用膳。午间傅灼是陪着圣上一起用的御膳,午后又陪着圣上下了盘棋,再去校场练了骑射之术后,圣上便又开了恩典,让他去了贵妃宫里,并准他在贵妃那儿用了晚膳再走。 所以等傅灼晚上回到家时,差不多已经亥初时分,外面天已经很晚了。 今日突然得了这样的恩赏,从宫里回来后,傅灼没回修竹园,而是先去了老太太那里。 老太太就知道他一回家后准会先过来一趟,所以还没熄灯歇下,正坐厅堂内等他。一瞧见他来后,忙急着问:“圣上今日怎就突然给了你这样的恩赏?可是宫里有什么喜事?”又急急道,“宫里贵妃娘娘可好?二皇子可好?小公主可好?” 二皇子和小公主都是贵妃所出。 傅灼一一回说:“贵妃娘娘凤体康健,二皇子和小公主二位殿下也仍如之前一样,母亲不必担心。” 得知他们母子三个都好,老太太心里总是踏实的。只是若无什么要事发生,圣上为何要突然给傅家这样的恩赏呢?老太太年纪大了,最怕会出些什么事的,不免又追问了一遍。 傅灼知道不给她老人家一个正经理由,她怕是会一直这样担惊受怕下去,所以便说:“前阵子儿子升任了京畿路提点刑狱公事一职,圣上顾念儿子办案辛劳,所以便特给了这样的赏。倒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叫儿子同娘娘见面叙了叙旧。” “那贵妃娘娘可说了什么?”老太太又问。 傅灼说:“贵妃娘娘让代问母亲好,又说她在宫里一切妥当,圣上也极顾及她,叫您老人家万不要担心。” 但傅灼这样说,却并不能解老人家心头上的忧愁。只听老人家沉沉叹息了一声,怅然说:“你姐姐,她素来是报喜不报忧的。若圣上真那般顾及她,又怎会这些年都那么的扶植裴家呢?”老太太为女儿担忧,但有些话她不能说得太过,哪怕是在家里,哪怕是在自己亲儿子跟前也不行。 祸从口出的道理,她自然深知。 所以老太太没再顺着这个话头继续说下去,她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便同儿子道:“对了,我给秋穗放了良,她今日已经离府回家去了。” 傅灼正端了婢女奉来的热茶在慢慢吹,突然听到这句,没留神就啜了口几近滚烫的茶进了喉中。那火辣辣的一阵,瞬间从喉咙滚进了腹部,烫得傅灼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一样。 但傅灼面上倒还算沉着镇定,只是搁下了手中茶盏置在一旁案几上,傅灼抬眸朝上位看去,冷静问:“母亲怎么突然就想通要放她走了?” 老太太这会儿仍还有些没能从离别的愁绪中抽身出来,既说起了这事儿,她不免又重重叹了一声。 “她哥哥同梁娘子的事儿,我知道了。今日,那梁夫人也特特来找我了。我思虑再三,觉得再一意孤行强留秋穗在府上,怕是要结了仇了,所以,心一横,便就索性放她走了。我又怕今日放了人后明日会又后悔,或是不舍,所以没留她在府上多呆一日等你回来,直接就叫她今日赶回家去了。” 老太太总是最关心儿子的生活起居的,便又道:“秋穗说,她早前几日便开始培养九儿接她的班了,这也是你默许了的。如今既她回了家去,我看就让九儿代她之职,暂且帮你打理着内院吧。” 老人家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堆,傅灼没吭一声。直到她老人家一箩筐话说完了,傅灼这才起身作别道:“今日太晚,不打搅母亲了,儿子先回,改日再来请安。” 老太太道:“话还没说完呢,九儿她……” 奈何傅灼并不听她老人家的,自顾自行了退安礼后,转身就大步跨了出去。 望着儿子匆忙而去的背影,老太太叹息说:“这孩子……” 庄嬷嬷旁观着,多少看出了点门道来,便对老太太说:“咱们五郎主,被秋穗伺候了一场,怕多少是有些那个意思了。如今他不在家时,秋穗突然就赎身走了,他怕是一时难能缓过来。” 老太太何尝没看出来?如此就更觉可惜了,频频惋惜道:“要说秋穗这孩子,是真的十分出色。只是可惜,她同咱们家没有缘分。” 庄嬷嬷却道:“这是她没有这个福气!” 而此刻的秋穗呢,人已经回到了溪水村的家中。她乘着马车回到家时,外边儿天已经黑了。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按着哥哥告诉她的家的大概方位,以及家门口及附近都有些什么,她进了村后很快便摸到了自家门前。 余乔氏开的门,捧了个蜡烛来照明,都不认识秋穗了,还问她找谁。 还是秋穗喊了她一声娘,余乔氏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女儿。然后母女二人一番抱头痛哭下,将这会儿正在屋内看书的余秀才引了来。 余秀才听说闺女被放良回家了,堂堂七尺男儿,竟也弹了泪。 左邻右舍闻声也有特意披衣再起赶过来的,都纷纷给余家道贺。如今的家虽不是之前三房一起住的那个家,但村里这些伯伯嬢嬢叔叔婶婶,她却大多还认识和记得的,只听他们的声音,或是爹娘大概介绍了几句,秋穗就能将人对得上,然后立即喊了人。 如此一番热闹后,余家关了门,只一家三口慢慢闲话家常。 家里平时是舍不得多点一根蜡烛的,但今儿为了好好瞧瞧闺女,余秀才夫妇不谋而合,立即翻箱倒柜,将家里所有蜡烛都寻了出来,然后点上。 黑漆漆的堂屋被一根根蜡烛照得通亮,夫妇二人也终于能看清女儿脸了。余乔氏拉着人,从上到下来来回回仔仔细细瞧了好几遍,然后感叹说:“竟是这样大的姑娘了,如今还出落得这样标致。这若是走在路上,你不喊我,我都不敢认。但还是像,眉眼间能看出小时候的样子来。” 又细细问:“在人家干活,日子可是不好过?这十二年是不是吃了许多苦?”虽然亲眼瞧见了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比城里的小姐娘子还要精致好看,且这脸,这手,哪一处保养得不细腻?但身为母亲,总还是担心女儿会吃苦,哪怕只是一点。 秋穗仍是报喜不报忧的,她说:“爹娘放心,女儿命好,一进侯府,就被分去了老太太身边伺候。老太太心地仁善,待我们这些女婢是再好不过的了。她很喜欢女孩儿,总将我们娇养着,并不会让我们去做什么重活累活,更消说打人体罚了。这次她老人家放女儿归家,说是日后不能亲眼瞧见女儿出嫁了,还提前给了二百两的嫁妆银子,另还有好几件她老人家寻常用过的首饰。” “二百两?”余乔氏瞠目结舌,不可置信的扭头朝余秀才看去,“这……这可怎么使得?” 二百两银子于富贵人家来说不算什么,但于余家这样的庄户人家来说,却是极大的一笔。很多村里的农户人家,或许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钱。 余乔氏怕传出去后会有人惦记,便一再郑重叮嘱女儿道:“既是给你的,你好好收着,万莫要拿到人前来。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若叫谁给惦记上了,怕会引来祸端。” 秋穗自然懂这个理,她点头道:“娘放心,女儿知道的。”又说,“女儿是只身一人先回的家,也不敢揣这么多银子在身上,所以就先放哥哥那儿了。” 提起长子,余乔氏这才想起长子如今还在京中,便忙问:“丰年可说什么时候回?” 秋穗:“很快了,哥哥说最晚五日之内必回。” “这可太好了。”夫妇二人听后,更是松了口气。 如此一来,今年女儿儿子们都能在身边过年了。他们一家五口,自十二年前那场灾难之后,就再没能一起团团圆圆过个年。 如今可算是盼着了。 傅灼回了修竹园后,九儿立即迎了上来。 “奴婢恭迎郎主。” 傅灼望她一眼,有一瞬间想到了当初秋穗初来修竹园伺候的时候。那时她也是这样,每晚只要他一回来,她就即刻迎候在门口等他。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便不再候在门前等了。 傅灼只望了九儿一眼,并没说话。脚下步子更是没停,拾阶而上,迈过门槛踏足书房后,他就直接进了内间。 九儿有些慌张,更是局促不安起来。因为能看得出来,郎主脸色不太好看,想必,他已经知道了秋穗姐姐回家的事儿。 九儿静候在外间,几次鼓足了勇气想问一声可需奉茶,但最终,还是没能敢将这话说出口来。 这种时候她就更佩服秋穗姐姐了,也开始有些想念她,因为她在的那一个多月,是他们伺候郎主最轻松快乐的时候。早知道她会离府回家,她就好好跟着她多学些伺候郎主的经验了,也不至于这会儿功夫不知所措又担惊受怕。 九儿日子难捱,不知过了有多久,突然听到从里间传来郎主的声音。 “秋穗,奉盏茶进来。”但他叫的却是秋穗姐姐。 九儿猛然一个激灵,瞬间就清醒过来,困意全无。 虽不是叫的她,但她也必须得站去隔断边应一声,问:“郎主,是要奴婢给您奉茶吗?” 而傅灼这会儿呢,却正有些恍惚。 伏案而作,一时投入太深,竟然忘了秋穗已经赎身回家了这件事。 随手揉了方才写的东西扔在一边,冷冷吐出了两个字:“不必。” 但九儿正要退下时,傅灼突然又道:“进来回话。” 九儿平时就挺畏惧这个年轻郎主的,所以一直都不敢做近身服侍的活。这回是因常二管事被调去了外院,而秋穗又走了,她不得不顶上。 并且这时候心中已然后悔了,早知道秋穗姐姐迟早得走,她当初不如不接她的班呢。 原是想着,秋穗姐姐日后迟早得被收房,做姨娘。届时,总得有人来顶她的活儿。反正有她在,肯定还是她近身侍奉郎主的时候多,便她顶了这份活儿,想也不需要她太顶事。哪里想,事情竟然来了这样大的一个转折。 九儿战战兢兢进了里间,头一直垂着,不敢偷瞄这会儿正位上坐着的人。她余光所到之处,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形和轮廓。 “奴婢听郎主的吩咐。” 傅灼仍坐在长案后,这会儿脸上神色严肃认真,他问跟前垂着头的女婢道:“老太太准她赎身,她就这样直接走了?可有说什么?我的意思是,她如今好歹是我身边侍奉的人,也没想过要等我一句话?” 这题九儿会,她立即蹲身回话道:“姐姐是要等郎主您回来再走的,只是后来得知您要到晚间才回,姐姐怕误了回家的时辰,所以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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