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慈端茶,笑而不语,心想沈谧如今倒不必执念于一个仵作了,他自有他的去处。 老刘头却不懂贵人端茶的意思,反而起身上前一步,掏出一卷纸张凸凹不平的卷册,道:“小老儿这就走了。之前有整理一些验尸笔记和些许经验。不知公子可有兴趣?公子身份尊贵,不该沾染这些污浊下贱事体,那么就烦请公子转交沈小哥儿。” 铁慈对这个却有兴趣,她也不喜欢在外摆那什么皇族的架子,半欠起身,亲自伸手去接。 烛光摇曳,老刘双手前递,薄薄卷册在他掌心缓缓摊开。 有那么一瞬间,铁慈忽然想起师傅讲过的“图穷匕见”典故。 她有点想笑,自己固然不是秦始皇,对方一个穷挫丑的乡下老头,也绝做不了荆轲。 指尖触及卷册时,卷册正好展开到底端。 老刘头手指忽然向前一推! “咻”一声轻响。 那凸凹不平的纸页内,冷光一闪。 铁慈正半弯腰接卷册,空门大开,卷册对着她心口位置。 冷光穿越铁慈手指缝隙,疾射而至。 极近距离,避无可避。 肩后砰地一声撞响,铁慈一个踉跄,斜着向前跌开去,她身形还没稳,手掌已经探出,铁钳般一把抓住了丢下卷册便要仓皇逃开的老刘头的肩。 指下一紧,细微骨裂声响,老刘头一声惨呼。 夺地一声,那一线冷光钉在中堂上,直没而入,只露出一点乌黑的顶端,看上去倒像那猛虎下山图老虎多了只眼睛。 铁慈转头,就看见飞羽拎着湿淋淋的裙摆,茫然无辜地扶着椅子,道:“脚滑。” 地上还有好长的一条水印滑痕。 看那样子,是飞羽从里间出来,鞋子沾了水滑倒,正好撞开了铁慈,躲过了那枚暗器。 铁慈眯了眯眼。 真巧。 不过她其实并不需要飞羽救,对这暗器,她并非全无准备。 她并没有多说,目光又转回老刘头身上,那老头浑身颤抖,脸色青白,脸上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还是鼻涕,黏糊糊沾满了胡子,一抖一抖地晶亮。 看起来实在不像个冷血刺客。 铁慈却知道那暗器够快够狠,如果不是她在师傅那里听过图穷匕见的典故,引发了那一霎那的警兆,以及老刘头身上有些她存在疑问的地方,换个人,这一刺怕就成功了。 她缓缓松了手,老刘头惨叫一声,捂着肩软倒在她脚下。 “别杀我别杀我我是被迫的我是被逼的啊公子!” “谁逼你的?” “辽东辽东的人” “你什么时候和辽东人有了勾连?” “我我” “我来代你说吧。”铁慈坐下,接过赤雪递来的雪白手巾擦手指,淡淡道,“辽东慕容端和李尧合作这么要紧的事,也未见得就能放心。所以慕容端应该会试图在衙门里塞进自己人,但是这合作是临时的,一时往李尧身边塞人会很奇怪,所以他选择的是收买衙门的人。而你,刘老先生,你在衙门多年,有一些才能,是李尧不可缺的人手。而且你缺钱。所以,慕容端选中了你。” 老刘头瞪大眼睛。 “我拜你为师学验尸后,因为你受惊生病,我曾派人去你家通知一声,无意中得知了一件事,你是添了个孙子,但孙子有不足之症,需要很多银子调养。” “这就有点奇怪了,你孙子生了病,你该更需要这份工,如何我初见你时候,你急着要走?然后我又发现你家里并不愁云惨雾,一家老小,近日采买很多,还买了骡车,备了不少干粮,这是要做什么?出远门吗?还是拿了钱心虚怕出事,想要早点远走脱离控制?” “你家那些采买的东西,我算了算,以你在县衙的月俸,是远远不够的。那么,钱从哪来?” “你和我去后山寻无主尸首解剖,路遇女尸受惊生病。你一个仵作,尸首没少见,一具女尸就吓成了那样?你那不是惊吓,是逃避吧?你知道什么,所以消极怠工,不想破案。” “你管理的巡检司,队伍松散,只知盘剥,从不履职,放任治安混乱,因为有人不希望治安好,外头越乱,苍生塔越没人注意。” “你看,”铁慈脚尖一踢瘫在地上如软泥的老刘头,“这破绽多得筛子一样,也敢来行刺我?” 室内寂静如死。 飞羽放下湿淋淋的裙子,手抬起来,似乎想鼓掌,但最终只是摸摸下巴,眼睛滴溜溜一转。 失策。 多事。 早知道她这么精滑,救什么救。 屋外,听闻这里异动,匆匆赶来的萧雪崖,收回了自己即将迈出门槛的腿。 他的随从诧异地看他,萧雪崖面无表情,下颌线线条冷峻。 然后他道:“这便走吧。” 副将道:“不是说县衙还不够安定,您怕还有对方人手,要再呆几天吗?” “这不已经给她揪出来了?” 副将跟在他身后,“果真传言不可尽信,皇太女聪慧犀利得很。” 萧雪崖并不回答,步伐很快。 好一会儿,他的语声才穿过垂花门。 “越聪明,死得越快。” 屋内的审问已经到了尾声,老刘头已经被铁慈的推断打成了筛子,呜呜在地上哭着,道:“小老儿也不想可是他们说不答应就杀了我全家孙子的病也需要银子我拿了钱就想偷偷溜走的我怕出事可是李县丞怎么都不肯后来后来我看见那女尸觉得不好病倒是真病我心里害怕每夜每夜都梦见那女子来寻我” 铁慈阴恻恻地道:“你杀我,倒不怕我夜夜来找你了。” 老刘头浑身一抖,“他们没说是要我来杀你,只说按个机关就行”声音心虚的越来越低。 丹霜呵呵:“是啊,你觉得他们费这许多功夫是要请我家主子去喝茶呢!” “他们!他们绑了我儿子孙儿!” “你还是操心自己的下一顿饭还有没有机会吃吧。”铁慈面无表情地道,“你有三个选项,第一,我杀了你;第二,我把你交给萧将军。他的行事作风你可以去打听,绞死你都算恩典。第三,我把你扔出去,说不定你的同伙会救你?” 老刘头歪着身子在地上呜呜哭,再没脑子也知道三个选项都是死。 铁慈起身进内室休息,将余下的事务交给了丹霜。 飞羽立刻跟进去,铁慈抬眼看她,飞羽对她微笑,“不接待一下救命恩人吗?” 铁慈掀起眼皮,“听过了我刚才的分析,你觉得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吗?” “那也许你是事后灵呢?其实当时根本没反应过来。”飞羽耍赖皮,“至不济,给件衣服穿呗?” 她衣裙外还有一层纱衣,刚才滑倒已经弄脏了。 铁慈看看她,身高和自己仿佛,便道:“也许你愿意换个风格?” 赤雪捧了一个衣箱来,飞羽便不客气地自己挑选,指尖随意拨弄几下,发现都是样式差不多的长袍,剪裁简单,以方便为第一要务。颜色清素,以白,月白,银灰为主,难得一件红色的,也绝无刺绣暗纹。旁边还有一盒配饰,扳指玉佩带勾蹀躞齐全,蹀躞上挂着火石箭袋刀子针筒钱包笔墨甚至还有小算盘,都是大众式样,从颜色到细节都风格硬朗,绝无半分时下流行的脂粉华艳风格。 就,真硬汉审美。 比他自己的衣箱配饰都硬朗。 飞羽两三拨弄间已经看得清楚,这从里到外的糙汉气息,便收了手。挑剔了一番颜色不好看式样太普通不符合她头牌的身份,最终什么都没选。铁慈本想看看她穿男装的模样,见她不肯穿也便罢了。便端起茶来,奈何对面这位好像也不懂端茶的暗示,也跟着端茶喝了一大口,又探身过来捡刚送过来的点心吃,吃到不好吃的便扔了,一盘子精制的点心被扔了大半,铁慈在心里默默地数:羊肉不吃太甜不吃糯米不吃坚果不吃 忽见飞羽眉毛一挑,喜道:“这个不错,你也尝尝!”顺手就将一个酥蜜寒具塞到了铁慈的嘴里。 铁慈猝不及防被点心塞了满嘴,差点下意识来一句“大胆!”将人给扔出去。齿间一碰,哗啦一声脆响震脑,倒惊得她一跳。 随即反应过来,这是酥蜜寒具,近两年流行的一种点心,主要用料是蜂蜜、酥油和面,加黑白芝麻的油炸点心,一般做成馓子和麻花形状,讲究的会炸上两遍,再添上桂花和松子等物,以松脆爽口为佳,入口舌尖一抿便碎,声响清脆,惊动四邻。 宫中讲究体气尊严,用膳无声,这种哗啦哗啦响的点心,是不入册的。 铁慈也只吃过一次,她喜欢这极酥脆的口感,却不肯表露出来,只随便抿了抿便咽了。倒不似飞羽据案大嚼,哗嚓作响,桌上如多了一百只蝗虫。 然而她拈起点心的姿势却又极好看,修长雪白手指微微弯起,指甲在灯光下微光闪耀如钻。 她一边吃,一边瞟着铁慈,觉得这人着实有意思,极其矛盾的品种,尊贵里透着简素,简素却不掩尊贵,看似潇洒旷朗,那种衣袍一掀便可席地问天的自在,举止却极谨慎,但真要说步步为营也不至于,胆子大起来彷如天也敢戳。 似乎什么都可以接受,但谁也看不出这人真正喜欢什么。 什么样的境遇会养成这种性子?飞羽忽然来了兴趣。 那边铁慈咽下酥蜜寒具之后,趁飞羽将咽未咽之际,捡起盘子里大如幼儿拳头的七卷糕回礼,那东西用羊骨髓油伴糯米坚果所制。粘性极大,擅长紧密结合上下牙。 果然飞羽一口点心还没完全咽下去,就被糯米堵了满嘴,拼命嚼咽了半天,脸都微微涨红,又端起桌上茶水一阵猛灌,好半晌嘴里的点心才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她伸手去抓茶杯,铁慈衣袖拂过,茶盏跌地上粉碎。铁慈哎呀一声,一脸无辜。 飞羽开始咳嗽。 铁慈笑眯眯帮飞羽递汗巾拍背,一巴掌险些把她给拍桌上。 丹霜进来,示意铁慈自己已经审问出了结果,铁慈看向飞羽,飞羽咳嗽着站起身,摇摇摆摆出去找水了。 丹霜看着她的背影,皱眉道:“主子,这女人不像个好人,总缠着咱们,怎么不想个法子赶走她?” 铁慈揉着眉心,想着这货自来熟又不讲究,蚂蟥一样叮人,只是今日却接连承了人家两个情,有点拉不下脸面。 “没事,她在我身边呆不住的,迟早会走,不过要看住她,别让她和人接触探听我的底细老刘审问得怎样?” “说是自家儿孙被绑走,不得不为,这卷册和渊铁匕首,是对方绑走其儿子的时候留下来的,还留书一封,让他事成后去梳子湖那里接人。” 铁慈点了点头,在灯下沉思。丹霜等待着她的命令,赤雪却轻声道:“主子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吗?那得多带点人手。”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680 首页 上一页 62 63 64 65 66 6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