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察容貌,她们也实在是有些相似处的。 而此刻上官妧之神情站姿乃至于目光所凝方向—— 越过满庭萧索不偏不倚打在阮雪音和竞庭歌身上,却分明是在等她们。 “一壶热茶凉了又换,已经是第三壶,二位终于到了。”
第二百零九章 且将新火试新茶 较之早先,这煮雨殿总像是哪里不同了。 穿过前庭时上官妧一直看着她们,阮雪音没好意思往庭间两侧打量。而此刻入了正殿,那种异样感依然没有消失。 不是摆设布局上的不同。她确定自己记忆精准。那么是,气氛? “神交已久,竞先生,总算见面了。” 竞庭歌挑一挑眉,对这句“神交已久”不太想苟同,终是受了些方才自我警醒的影响,扯了个笑容道:“此前看过瑾夫人画像,今日得见,倒比那些笔墨描摹更为生动。” 她用的“更生动”,而不是“更美”,连客套话都说得这般一言难尽,诸事无所谓如阮雪音也忍不住动了眉心。 上官妧却似并不在意,不紧不慢斟出三杯茶,分别轻推至二人面前,自己拿了最后一杯,至鼻边轻嗅片刻,复看向阮雪音:“这茶是两日前御赐的,姐姐试试,品级如何。” 整套茶具从壶到杯都呈半透明状,浅碧色,想来是琉璃制。也因此,阮雪音自坐下便看到了壶中茶叶—— 两叶一芽,嫩绿魁伟,比多数茶叶个头要大,此刻已然泡开,如欲放之白兰。 太平猴魁。 少数不嗅不饮光凭外形就能一眼分辨的品类。 她亦端起浅碧琉璃盏至唇边,茶汤清透,气息幽冽,小口轻啜似乎味淡,落杯回味,却有太和之气袅袅弥漫于齿颊间。 “无味之味,方乃至味。此茶甚好,可称极品。” 上官妧闻之一笑:“我也这么觉得。君上赏赐的东西,总归都是最好的。只是深秋饮绿茶,究竟不合时宜。想来君上所赐,其实是‘时宜’二字。姐姐你说呢?” 阮雪音暂不知她打的什么算盘,不置可否道:“茶就是茶,赏就是赏。秋尽冬将至,万物蛰伏,瑾夫人也自安宁些,无谓多思。” “我是不想多思。我也想置身事外。可惜啊,身不由己,命不由人。” 阮雪音不意她今日竟敞亮更胜从前,大有些明人不说暗话之势,一时无言;竞庭歌却对此一番情形甚为满意—— 开门见山,最是省时省心。 “既如此,还请瑾夫人言明事情始末,我也好回去向令尊交差。” 上官妧不疾不徐,缓缓再饮一口茶,方抬眸道:“此事始末,珮夫人比我更清楚,知道得也更多。我以为来煮雨殿之前,竞先生已经了解得很详尽了。” 竞庭歌闻言尚平静,只不动声色瞥一眼阮雪音—— 东窗事发,受牵连最多的自然是上官妧。阮雪音就算机缘巧合参与进去,又怎会比前者知道得更多? 这丫头果然不老实。 “竞先生还不知道吧,珮姐姐同君上的情分,便是瑜夫人也比不了。上个月夕岭秋猎,珮姐姐在君上的秋水长天住了三天三夜,某程度讲,已经是破了大祁后妃不宿君王殿的规矩。这要是在挽澜殿,早就轰动青川了。” 此言一出,竞庭歌终于无法继续不动声色: 那守宫砂怎么回事?三天三夜,白日里便算了,夜里怎么弄?两个人躺一张床上—— 聊天? 哪怕于这些事情尚无经验,毕竟入世五年,又成日与男子打交道—— 她理解无能,越发觉得阮雪音问题重大。 心里这么想着,终是忍不住彻底看了对方一眼。 此一眼非常彻底,阮雪音接收到了,心下摇头,继而反应过来上官妧此刻在做什么: 她要让竞庭歌觉得,自己很可能已经有了全新的立场,甚至已经选了阵营—— 最不济,至少要让对方生疑。 在她们师姐妹间制造嫌隙,或者猜忌,短期看并没有实际作用,但自古同心方能成事,离心多只坏事—— 放些疑忌进去,总比看你们相安无事要强。 “瑾夫人既提及此事,何不说得更详细些?”阮雪音回看一眼竞庭歌,神色淡淡,目光坦坦,“那时候我受了伤,为着不耽误治疗,才就近住了秋水长天。因伤在后背,初期不宜挪动,故而逾矩多留了两日。” 上官妧勾一勾唇角,笑意也淡,“珮姐姐既要详细说,妧儿便多两句嘴。彼时瑜夫人也受了伤,病症还不轻,由太医令并一众侍卫宫人护送回了行宫。珮姐姐就不同了,是君上单骑驾奔宵一路抱回秋水长天的。” 甜糯嗓音加上永远抑扬顿挫之语调,让上官妧说话叙事时总比一般人更有感染力些—— 不是顾淳风那种来自情绪的感染力,而是—— 技巧。就像说书先生,为着将每个故事讲得极尽动听以令闻者感同身受—— 哪怕寥寥数语,也是台上半刻钟,台下十年功。 竞庭歌显然是合格听众。所以她此刻心绪起伏,终是稳住了没有目瞪口呆: 这跟阮雪音所呈现出其在祁宫之状态,可是两个故事啊。这丫头到底还瞒了她多少事? “论事须因时因地因具体情形,没有那么夸张。”既已明白对方意图,阮雪音不想作无用之争,转了话头道:“今日是庭歌要见你,想来你们有话要谈。我可以回避。” 庭歌? 竞庭歌一个激灵,顿时浑身发麻—— 除了多年前梨树下取名那次,此人何时唤过她“庭歌”?蓬溪山十年,来来回回都是毫不客气的“你”、“喂”,或者干脆直呼大名。 自己也是一样。除了初见那日因为不知对方全名而唤过一次“小雪”。 “我知道的,珮姐姐也都知道。我无所谓。就看竞先生是否需要姐姐回避了。”上官妧浅笑盈盈,看一眼二人,然后埋头自顾自盯着杯中茶汤,仿佛而今诸事皆浮云,品茶才是正经事。 “既如此,”竞庭歌转脸向阮雪音,亦是浅笑盈盈,“小雪,你到庭中逛逛?” 小雪? 直至入得前庭满目萧索,阮雪音还在为适才那声“小雪”别扭。从头别扭到脚后跟。 便是那一日吧。春天,该是三月,院中那棵老梨树抽了翠芽满枝。老师同那宋姓大娘谈妥,似乎还给了不少钱两,很快领着自己与竞庭歌出了客栈。 客栈外便是她们下山后雇得的马车,车内空间不大,坐两个人正好,再多一人便非常促狭。 好在多出来的是小孩子。还是个瘦弱小女孩。那个被自己“赐名”庭歌的小姑娘极有眼色,上了车,待老师和自己都坐下,方小心缩至角落,全程将手脚收得死紧,仿佛不愿显出任何多余以至于突然被扔下去。 “小雪,”许久,她保持着全身收拢的姿势,只转了脑袋向左边的阮雪音,“谢谢你起的名字。我很喜欢。”
第二百一十章 休叫故人误故国 她不喜欢。 不知何故,阮雪音直觉得她在撒谎。 这份判断也在往后的蓬溪山岁月里逐渐得到证实。 但她没有改。竞庭歌这个名字,被她一直带到了苍梧,最后声动青川。 而她再也没叫过她“小雪”。 前庭内布局与盛夏时已不大相同了。 出得正殿,殿门于身后关闭,阮雪音来到庭间,终于能堂而皇之打量那些花圃盆栽。看枝条形态,东侧花圃中应仍是马鞭草;西侧却由犬蔷薇变成了—— 像是紫枝玫瑰? 依兰常绿,两棵高树倒还葱郁,不显颓萎;东墙边那排曼陀罗花架已经不见了;西墙下几个青花瓷盆尚在,但里面不是迷迭香—— 该是紫堇。 又一种全草药用的植物。 当然是正常药用,清热解毒,止咳润肺一类。 她颇觉诧异,哪怕换品类,上官妧也实在堪称“执着”啊。还是说她熟知的花植都是具备明显药用功效的? 因习药理而识花。或许这才是理解此项的正确逻辑。 “你的药理是上官夫人教的?四姝斩也是?”竞庭歌目光明晃晃的亮,直射在对方脸上有种利刃出鞘的锐,“今年秋猎像山午宴,我见过令堂一次。奇怪,早先看你画像,我以为是笔墨描绘总有出入;今日见到真人,你生得和你母亲不算太像。” 除了眼睛。 这跟阿姌彼时在冷宫的说辞,关于她像父亲而上官妧像母亲那句结论,并不一致。可惜竞庭歌既没听过阿姌的话,也没从阮雪音那里获得此一道信息。 而最前面两句毫无征兆的突袭已经足够叫上官妧措手不及—— 不算非常不及,她表情尚稳,只眸光赫然凝了锋芒向那扑面而来的锐迎过去: “先生说什么?” 反应不错。 竞庭歌灿然笑起来,“瑾夫人莫怪,我也是今日入宫听师姐说了些怪事,随意关联,随口一问。” 随口一问会指向如此明确? 自然是经了讨论的结果。 而竞庭歌的风格,的确比阮雪音更激进,也更大胆。 “我以为珮姐姐不会对先生说她救治君上之事。”上官妧想一瞬,盈盈然开口,“祁君陛下负伤染病,对先生而言,想来不是坏事。” 轮到竞庭歌意外。而她不是能将表情管控得滴水不漏之人。 “原来你不知道?”上官妧抬了声调,比说书更精彩的描摹故事之绘声绘色再次扬起,“七月里家姐对君上用了四姝斩,是珮夫人及时出手,救回君上一命。君上对珮姐姐自此大不同,先是御辇夜夜接送出入挽澜殿,整整一个月未停;再是开祁宫最矜贵的一道库门送了八大箱稀世珍品入折雪殿,此等隆恩,连瑜夫人也未曾享过;而夕岭之事,方才也已说了,竞先生——” 她欲言又止,那止之停顿时长明明刻意,却还是在听者那里激起不小的涟漪, “怎么看,珮姐姐都是有可能承袭明夫人之路,成为大祁史上第二位名垂青史的宠妃的。你觉得呢?”她顿一瞬,又补充:“连居所都是同一座殿宇,大祁立国百年至今,就只有她们俩住过折雪殿。你说这是否就是,所谓命运?” 竞庭歌万分明确自己今日来煮雨殿的目标。 她相信上官妧也明确。 此刻她们突然开始针对另一件事各怀心思,各据一词,完全因为竞庭歌开了个不好的头。 而对于双方来说,那个原本的目标,那件似乎已经尘埃落定之过往,那个于竞庭歌而言陌生又于上官妧而言别扭的人,远不如当前交锋来得有趣。 但凡结果,皆为过往。竞庭歌想。来自阮雪音言简意赅的表述,已经足够让她获得阿姌事件的结果,唯一的问题是,这究竟是不是最终结果,上官妧又是否知道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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