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也看到了,庭歌入苍梧五年,春夏秋冬无论何时总着烟紫色;同样,祁国珮夫人偏爱浅湖色,多年来只着湖色裙衫,至祁宫仍未更改。当然了,世人少有见过珮夫人的,我此刻这般说,你们大可判其无凭无据。总归,”她看向殿中二鸟, “庭歌如上所言,皆是事实。以缠丝颜色辨别,受伤这只确为珮夫人的,作不得假。彭大人,”她低头去看已经旁移此刻跪在陆现近处的彭进,“这鸟你们谁出手伤的,如若珮夫人因此动怒,自然也会惹恼祁君陛下。你们此举,堂而皇之损害两国邦交,为君上惹下多大麻烦,还不知罪么?” 彭进跪伏之姿已不似先前端正。但到底是武将,并未露怯。 “但那信,”他再次咬回原初一项,“的确是从此鸟羽翼上搜出。君上明鉴,微臣不敢妄自编排责难,只是陈述事实。” “谁动的手射下此鸟,彼时哪些人在场,”慕容峋道,“通通传唤上殿。现在。” “禀奏君上,”竞庭歌再开口,“人证上殿之前,庭歌还有事实须陈述。” 慕容峋微挑眉,“讲。” “粉羽流金鸟只供我们师徒三人使用,世人皆知,我不可能用它向第四人传递消息,此其一;今日诸位乃至整个蔚国都知道此鸟为我所用,我若当真想向崟国递消息,不会傻到堂而皇之叫它去传,此其二。” 她话音刚落。 慕容峋还未及回应。 “若非此鸟突然低飞于城门上空,便不会被彭大人的人射中,先生所行也就不会被发现,此其一,”陆现突然开口,嘴角笑意不减,语声淡淡,仿佛只是平常论事, “先生方才说此鸟为珮夫人所有,只听珮夫人使唤,那么是否存在这种可能:它本来就是要先回霁都向珮夫人复命,珮夫人看过信上内容,再遣其前往锁宁城送信。毕竟从苍梧到霁都,比到锁宁城近了不少。而珮夫人也须对先生所传内容有所了解。此其二。”他向慕容峋长长一拜,甚为恭谨, “只是依据现有事实推测,老臣无意陷竞先生于不忠不义,还请君上恕臣直言不讳之罪。” 终于忍不住了。竞庭歌心中冷笑,笑盈于面,眸光却冷冽如数九霜剑。她煞有介事展开手中信纸,煞有介事将信上所写从头到尾又看一遍,再次冷笑出声: “我先给珮夫人看,还用写'崟君陛下御鉴'?就算是方便她看了直接再将信传出去,”她一顿,“这么点内容,让粉羽流金鸟传递,何须写信?”遂转头去看正俯身轻鸣抚慰同伴的粉鸟,“他们也太小瞧你们了。” 陆现不言不发问,仍旧含了笑意,仍旧事不关己。 没人敢言敢发问。此一番自证清白有理有据声势夺人。彭进也不敢。 便只有慕容峋能唱和。 “此话怎讲?”他确实疑惑,确实不知。传信不写信,传的什么信? “回禀君上,粉羽流金鸟能通人语,也能转述,当然其转述之言只我们师徒三人能懂。”她反身再向殿内众人,目光从陆现彭进身上扫过,利如刀刃, “除非是洋洋洒洒几大页的内容,未免鸟儿记不住,我们会用书信,”她手一抬,将白纸黑字单薄一页扬在空中,指尖忽松,那寥寥纸页如枯叶般飘荡,最后落在彭进身侧的莹黑地面上, “这么几个字,我们从来不写信。”
第二百六十五章 牝鸡司晨 今日交手双方,明处是竞庭歌,暗处为谁,殿中众人了然。 今日势头已去,再往前走,损己利人,陆现了然。 须得退守,另做打算。 他待要开口。 被竞庭歌抢在了前头: “以陆大人今日思路,该是也不信我说粉羽流金鸟通人语,能口头传信,”机会难得,正该反击,“今日这盆脏水已经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泼下来,庭歌必得将自证清白的一字一句皆用事实撑住了,方能堵住悠悠之口,也给众位大人一个完整交代。” 她转了眸光,看向陆现似笑非笑,“陆大人可愿亲自验证此鸟是否如庭歌所言,懂得人语,还能口头转述给我?”不等陆现反应,她回身向慕容峋,“还请君上允准。” “准。” 圣意既下,无从拒绝。 “竞先生想让老夫如何帮你验证?” “陆大人说笑了。又哪里是帮我?分明是帮殿中诸位大人认清真相,看看究竟谁兴风作浪搅得我大蔚朝堂不得安宁。”她灿笑,并不给对方机会反驳,“很简单。陆大人您轻声对我的鸟儿说一句话,确保所有人都听不见;它自会过来告诉我是什么话;为求公正,您向鸟儿递话时须有第二人在场,以免,”她故意扬了声调, “晚些对答案时,您忘了先前说的什么,临时改词。相国大人,”她转身向上官朔,略一颔首,“您德高望重,最是公正,庭歌斗胆请您出面做这听证的第二人,还请大人务必答应。” 上官朔略一沉吟,转而去看座上慕容峋。 后者点头:“那便有劳相国了。” “既是盲对答案,但凡由人监督,总难免有偏帮之嫌。”上官朔开口,面上一贯的淡邈清远,“稍后臣听完陆大人对粉羽流金鸟所言,会立时用笔墨写下来;待竞先生讲出答案之时,老臣也会同时将纸上答案展开,如此,绝对公正,万无一失。” “甚好。”竞庭歌再次灿笑,轻移莲步去鸟儿身边嘱咐了两句。 又听慕容峋扬声道:“笔墨伺候。” 受伤的一只已是被太医院声势浩荡抬下了殿。剩下这只,气宇轩昂,脚爪上隐蔽得几不可察的灰旧紫色缠丝此刻格外显眼。它抬步,朝陆现走过去,慢而懒,颇有些居高临下之势;至跟前又望了对方几息,方微低下脖颈凑至他面庞近处。 上官朔也在近旁。 陆现眯了眯眼,悄然讲出两句话。 上官朔眉心微动,不发一言,转身入偏殿书写。 粉羽流金鸟踱回来,面对竞庭歌发出三五声轻鸣,音调各不同,每一声长短也相异,其中又似有变化,不足为外人解。 她凝神听了,先是蹙眉,旋即面色一变,眼中再次擦出利刃的狠。 上官朔从偏殿出来,手里捏一张折好的纸。 慕容峋人在龙椅上,竞庭歌在殿中侧身听鸟语,他看不见她的脸,也就看不见她神色变化。 “先生准备好了吗?”他问。因为显然上官朔已经写好了。 “好了。”竞庭歌不回身,声音冰冷,面上一片肃杀。 “那便对答案吧。” “陆大人方才说的是,”她目不斜视,不去看任何人,满眼深索越过含章殿极高且阔的殿门,半晌方重重吐出十二个字, “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注) 上官朔展开了那张纸。 众臣面上风云变幻映在莹黑地面上。 殿中寂静,殿外飞鸟疾风之声可闻。 空气默然流动,数番情绪思量于无声中交头接耳。几息过后,有人敛色抬头,侧身观望,然后更多人抬头,朝着上官朔手中纸字凝神细辨。 或远或近,哪怕看不清比划,多少能确定那是十二个字。且依照竞庭歌方才所言比对,应该就是,那十二个字。 “母鸡打鸣,家业萧索。妇人干政,国运衰败。如此道理,连先生的鸟都明白,先生更当有数。”陆现开口,其声朗朗回荡于整个含章殿上空,震聋发聩,铿锵如金玉掷。 粉羽流金鸟不知道这句话。不知道且没听懂,于是记不住。它只记住了牝鸡,晨,家。 它告诉竞庭歌记得不全。又告诉她总共十二个字。 那么不难猜。很容易。 她自然不想讲出来。 却不得不讲出来。 慕容峋眼眸深处也擦出了利刃精光。但他没有开口。他还在斟酌对策,和遣词造句。 “殿中诸位,均是蔚国脊梁。”竞庭歌开了口,目光依然悬在殿外远天,“大蔚立国百年,一直偏居青川之北;蔚北严寒,多数蔚人跻居蔚南,除开主要城郡资源相对丰富,更多蔚人几代清苦,在这片国土上艰难求存,每年值此时节,更不知有多少偏远百姓家过不去冬。”她收回目光,望向满殿朝臣目光灼灼, “蔚国的宏图远志,诸位的家国理想,庭歌相信,绝不仅仅是在青川之北建立一个路无冻死骨的祥和国度。安于现状改革内部,也并不能彻底解决蔚国的问题。庭歌与诸位大人一样,与当今君上一样,放眼青川全局,只作长远计,咱们的终极目标,是完全一致的。”她声音清越,既亮且沉, “我确实生于长于崟国,但并不清楚自己是否崟国人。而我十五岁入苍梧,先是辅佐当今君上平内乱正朝纲,再是与诸位一道推新政利万民,这些都是我身为谋士的选择。竞庭歌选择了蔚国,便会视其为母国为之一战到底。庭歌现下所行种种,自然是为立身朝堂扬名天下,但我所搭一砖一瓦,每走一棋一步,无一不是为蔚国谋局。”她凝了眼眸,从前往后一张张扫过殿中众人的脸, “三年内乱交锋,此刻殿上近一半前辈与我打过交道,竞庭歌的本事,究竟会否衰败国运,诸位大人当真要以女子不该入仕参政这种陈词滥调来判人死刑么?成大事不拘小节,但凡有本事安邦兴国、为蔚国大一统出力者,难道不该结之敬之,一致对外,共谋大业?以男女之别、世俗偏见驱逐排挤能者,间接损害国之前景,岂是良臣所为,这般狭隘心胸,又如何辅佐君上一展宏图?” 她句句昂扬,声声入耳,场间再陷寂静,殿外飞鸟疾风之声都变得几不可闻。 上官朔目光清远,认真打量不远处高大红木梁柱。陆现闭目,全无表情,似在养神。 “君上,”群臣中终于有人站出来,“竞先生五年来为我蔚国谋事,政绩昭昭,臣等看在眼里,对其才能忠义不敢有疑。但先生乃崟国公主、祁国珮夫人师妹,常年通过粉羽流金鸟与霁都、蓬溪山两地通信,所为何事,臣不敢妄言,但她这般栖身于蔚宫常伴君侧,对皇室朝堂种种之了解甚至超过相国大人,实在叫臣等,”那人一顿,“日夜悬心啊。” “禀奏君上,臣也作此虑。” “臣附议。” “臣也附议。” 慕容峋默然半晌,终于扬眸看向殿中近一半躬身奏请之人,缓缓开口道:“此事一议而再议,整整两年不曾断绝。诸位爱卿,”他目光沉沉,声音也沉,“竞先生当初辅佐朕平内乱登大宝,数敌不少。她出宫居住,若有任何差池,你们谁愿意提头来御前领罪?”
第二百六十六章 昨日不可留,今朝共烦忧 当然没人愿意。 却也没人起身。 含章殿中近一半出言附议的朝臣依旧躬身拱手,场间寂静,又一次无声而强硬的对峙。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04 首页 上一页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