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如实。”竞庭歌挑眉,“至于详尽。庭歌在霁都数日,见了太多人,说了太多话,大人若指望我将祁宫内见闻包括众人反应说辞一字不落讲出来,庭歌不才,确实做不到。但各项关键信息,尤其谈话内容和局中人状态变化,”她停顿,凝神确认, “当是全部说到了。” 上官朔沉默。 “相国大人,”她料到了对方沉默,也就顺理成章往下追,“庭歌此行,是为君上与大人所托。见了瑾夫人,拿了信带回,也赴了呼蓝湖家宴识人辨局,寻线索,拿结果。”她颇郑重,以至于沉肃, “庭歌一心帮忙,却由始至终云里雾里,哪怕将所观所感尽数告知,也没能换来君上与大人多半句实话。大人,”她语声更沉,“不知您作何判断,恕庭歌直言,我总觉得,令嫒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 此一言有效果。竞庭歌暗忖。上官朔面容依旧静止,但恸然以比先前更强之阵势再次从头到脚向外发散。 乃至于日光的暖也染上了月光的寒。 巨大的沉默。巨大的恸然。竞庭歌再次挑眉,心道你既如此记挂这个女儿,为何不遵守承诺迎她回家,哪怕时机不对至少叫她放心;为何告诉上官妧若力有不逮就继续留她相帮,以至于后者口无遮拦直接碎了上官姌半生之梦。 还能是为何。 她心下微动。 不过就是家国义与儿女情之间,再一次,几无悬念选了前者。对错在次,利弊当先。 却不该是十八年前局起之时就已经选择,且做好了准备么? 虽无悔,但有憾。她想起来阮雪音这句话。已经记不清是评价何事何人。 “关于此事,”上官朔启口,终于,“老夫反复思量,祁君陛下与淳风公主各自表现确实矛盾,而若要在两者间择一人信之,”他淡扫上竞庭歌面庞, “我与先生作同一判断,自是淳风殿下的反应更值得参考。而就先生转述祁君陛下家宴上之言行,所有时间点都掐得太准,恐怕步步是棋,名曰宴,实为局。” 呼蓝湖家宴是局非宴。竞庭歌亦作此断。彼时筵席上种种,每个环节,很可能都在顾星朗计算之内。尤其顾淳风的突然发难。 不是突然。 必然。 距离那个烟霁满湖的夜晚已经过去近一个月。她反复思量,越发觉出来许多节点上之刻意之层层推进—— 当时并不觉得,盖因整场席间讲话最多的人是自己。顾星朗鲜少开口,仅次于不该说话的上官妧、不喜说话的阮雪音和无谓多言的纪平。 他每一次开口,都在某节谈话内容的末尾,或打断,或转折,或借势另起话头。 《广陵止息》就是他唯一一次主动起的话头。在顾淳风对自己发难之后。他打断并斥责前者无礼,然后提午间听到煮雨殿内琴声,表面上是转移话题、消解场面尴尬—— 再然后他论琴发问,引自己详述《广陵止息》典故,湖风乍起,秋夜生寒,顾淳风失了分寸,终于说出那句“行喋血之事,而假手于人”。 烟雾是在这时候彻底放出来的。上官妧僵坐当场,手中银筷几乎握不住;其他人或莫名其妙或沉默不语,可能知内情也可能不知,可能知一些又可能知不全。 只有顾星朗,淡定依旧,似乎真只是在看“小姑娘家不知愁,一点小事大半个月也过不去”。 这是他原话。不知何故,当晚大部分谈话内容她都记不清原话,唯独这一句的每个字及其背后语气,她都印象深刻。 尤其那四个字,一点小事。 当是时迷,回望却清。此番被上官朔再疑再问,又于某程度上达成了判断共识—— 她终于厘清全部思路,而几乎十分确定:呼蓝湖局,火种是顾淳风,三番两次煽风最后点火而圆满放出烟雾的,当然就是顾星朗。 “祁君陛下心思之深,老夫虽未与他正面交锋过,这些年看下来,多少有些观感。搅局攻心,确是水准之举。而呼蓝湖这局的高明在于,哪怕你我都明白他在攻心,却无法抵御这一击。因为小女生死成谜,”他顿了一瞬,似乎艰难,“一日不定,一日悬心。” 儿女生死成谜,悬心的是父母,此为情。而上官朔口中悬心之人,显然还包括了慕容峋,甚至慕容峋身后一整个蔚国皇室。 此该为利。上官姌死,有损于利,且是家国层面的利,所以兴师动众,一日不定,一日悬心。 “生说明什么,死又说明什么?喋血之事,”她声音骤冷,“究竟谁的血如此贵重,让本不至送命的人身死,让君上与大人讳莫如深,哪怕对我,也执意要瞒?” 比先前更长的沉默。 “此事若有定,先生自会知道。若无定,先生便没有知晓的必要。” “为何?” “无定则暂时无战。有定而青川将乱。” 竞庭歌心下强震,“大人是说,令嫒所行足以引发国战?” 上官朔举目向厅门外,庭院疏且阔,因没有高树,入眼皆晴空,“竞先生,咱们要快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智者千虑,算有遗策 “相国大人模棱两可,”便如早先在戎马苑,竞庭歌再次来气,“是要我下盲棋?障目而落子,哪有多少胜算?” 上官姌今年二十二岁。她一壁想。如果这个年纪确实无误,那么二十二年来明面上发生过的、足以再次引发国战的事件,只有顾星磊之死。 但那姑娘彼时已经在祁宫。也才十五六岁。哪怕遵上官朔指令里应外合有些作为—— 封亭关远在数千里之外,她再要动手也不过是搭把手;无论那支神秘轻骑兵为哪方势力,最终取了顾星磊性命的,都不可能是她。 但她分明杀了人。事以至此,竞庭歌百般确定。 日光深沉。 黄昏降落。 那一年其实死了两个人。她蓦然反应。 顾星磊。 和祁定宗。 五月初四,战封太子薨于封亭关。十月十五,大祁定宗崩于挽澜殿。 祁宫挽澜殿。 上官姌蛰伏的那个祁宫。 “祁定宗是病逝的。”她开口,声音前所未有的轻,以至于飘忽,“又兼战封太子殒命之打击,”她再道,“大人,” 话音骤停。她有些说不下去。 怎会?在挽澜殿出手,竟然全身而退还长留祁宫数年到了今日。且不说后继而来的是顾星朗,眼皮子底下,但凡稍有疑问,他不会全无察觉—— 就算上官姌与上官妧一样精药理,用了某种高明得连太医院都不识得的药,或该说毒,比如四姝斩—— 此毒靠皮肤接触起效,她哪有机会入挽澜殿近定宗陛下床榻? 且四姝斩是有明显症状的。这世上所有能一击即中的药或毒,或深或浅,多少有些表征。有表征就会被发现,更何况圣手云集的祁国太医院。 而祁定宗之崩,无论史料记载还是传世公论,都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积疾积郁终致命。 “竞先生,咱们要快了。”又一遍。上官朔不接她话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但语气与先前那遍已然不同,“有定无定,祁君陛下花心思设呼蓝湖宴,都不寻常。为筹来日,加快动作是必行之策。” 算是默认?竞庭歌心下翻转,踟蹰片刻,终是暂放下那番想不通的弑君逻辑,而顺对方意思开始处理“结果”, “假设顾星朗已经知道了,却不动声色,大人觉得,他是作何盘算?” “自然是攻心而观咱们反应。” 他认了。 上官姌杀了祁定宗。 竞庭歌心下轰然,仿佛殚精竭虑构筑多年的城墙突然塌了一段。 且是在多年前就塌了。而她不知道。不知道以至于算有遗策。 她勉力按住所有情绪。 “那么我们此刻乱了阵脚,忙于动作,是否正中他下怀?” “先生是认定祁君陛下不会因此宣战?现下没有,明年,后年,三年五年之后,也都不会?”上官朔闭眼一瞬,“没人敢下这个断,那就不能不准备,不得不动作。软肋在我们身上,道理在人家那边,呼蓝湖一局,无论如何都是他胜。且就算没有此事,”他微抬眸,再次扫上竞庭歌面庞, “先生不是已经谋划好了动作么?” 竞庭歌眉心一挑,“大人果然知道了。” 慕容峋这个叛徒。她暗骂。 “此法激进,老夫本不赞同。且造势难于顺势,不可控因素太多。”他长叹,几不可察,“今番看来,小女出事,祁君陛下多半已经察觉。却是不得不提前动作了。但老夫还是那句话,肃王殿下动不得。若乱局早至,便更加动不得。” “如果不用肃王殿下,”竞庭歌问,“大人以为,我们该派何人领兵入崟国境?场面上,咱们是承锐王阮仲之请,人选总不能太寒酸;场面下,此役或能就此改写青川格局,自当出动真正战将,机会若佳,一战功成。” “霍衍大人练兵多时,也该带兵上阵,拓展实战经验了。” 竞庭歌挑眉:“大人说哪里的兵?” “自然是南北军。”上官朔答,“夙缅谷那边,近来需格外当心。老夫的意思,除了必要供给,减少人员出入,便是霍衍也最好少去。此事,我已经禀奏过君上了。” 倘若顾星朗有心观苍梧反应,那么从她回来那日开始,比过去更严密的监视和情报传递已经开始了。 而夙缅谷乃蔚军第一机要。 “造势难于顺势,诚如大人方才所言,此局变数多,庭歌不认为,”她一顿,“应该拿霍衍犯险。” “看来先生对锁宁城之局,并不是那么有信心。” “要看大人说哪项信心了。”竞庭歌面不改色,“搅浑水挫阮家实力,必成;阮佋和阮仲二者损其一,必成;至于两下俱损、崟国倾覆,此一项为赌局,成则大利,败亦无弊。”她眸光轻转,再出言多了三分恳切, “话既至此,庭歌也便开门见山,以大人之见,此局还有致命疏漏否?” 她难得讨教他人,此刻发问,一因事关重大,二因对方是上官朔。 后者沉吟,半晌道:“变数多的局,机会也多。先生此谋,不存在硬伤,一定要说顾虑,”他略停,“锐王那边,先生有几成把握?” 竞庭歌秀眉再挑:“大人何意?” “三点。第一,逼宫事大,时日还长,他是否意志够坚、动机够强,足以坚持至局开战起而绝不动摇。第二,此局虽为先生撺掇,锐王却非愚鲁之辈,如此盘算,除了咱们,他有没有可能还争取了第三方帮助,比如,祁君陛下。而此一项又关涉另一个问题:他日锁宁城事起,祁国将作何反应,会否下场,是何立场。” 他负手,开始在厅中缓慢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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