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兴冲冲将食盒送到顾星磊面前,打开,心满意足看对方大口吃下。 那个表情,顾星朗记了很多年。当时他想,哪日也能吃到她亲手烧的饭菜,便算无憾了。 “好些年没动过手,怕是退步了,尝尝。” 顾星朗依言举箸,一一尝了,都不错,整体清淡,是他从前喜欢的味道。 如今口味重了些,不知因年纪渐长,还是不时随阮雪音吃辣,渐得其真。 “好吃吗?” “嗯。”他答,抬眼见她未动碗筷,“你也吃。” 纪晚苓方动手,盛半碗汤放至他面前,又自盛半碗小口浅啜。 “我出生时,方士言我五行缺木,须常以青绿色着装,名字里最好带草木。父亲因故择了这个苓字,说音律好听,又是一味好药。”她浅笑, “我也是长大些才知道,父亲对各类草药颇有志趣,闲暇时常会翻阅些书册。” 顾星朗执箸的手一顿。 纪晚苓注意到了,反应半刻,恍然道: “三月间她于相国府饮香榭问父亲东宫药园的事,”略沉吟,“她依然觉得,父亲与东宫药园案有关?” “本来少依据。”顾星朗抬眼看她,“方才你一席话,添了新筹码。” 纪晚苓怔了怔,“你在帮她么?帮她查东宫药园案,帮她,查父亲。” “没有。我们各自行事,不会越界。” “但你默许她查。默许她用她的位置与通过盛宠获得的特权,在祁国皇室、朝野间走动,问话,甚至挖出更多隐秘。星朗,” 她放下手中匙, “此般状况,我作为旁观者,觉得很危险。如果她今日所谓无立场皆为障眼法,你在拿顾氏江山作赌。” “此项也已经讨论过了。我有分寸。” “你的分寸,就是为她一人专宠闹得朝堂后宫不宁。这叫有分寸。” 顾星朗也放下手中箸。“非要这样么?” 纪晚苓闭眼一瞬,复看向满桌碧色,终没再说。 两相默对,夹菜扒拉饭,好一阵没人出声。待吃得差不多,气氛稍缓,方听纪晚苓柔声: “不知是否因为父亲予了苓字,我又自幼着翠色之故,青绿一类色,为我所喜,多年不变。我记得那时候你和磊哥哥的着装,也总有青色点缀。” 襟口和佩带都以青缎镶边,或以青色丝线刺绣,是定惠皇后手笔。 “母后也喜青色。所以总用青色入我与三哥常服。” 顾星朗缓声答,心下叹气。除了争执,仿佛只剩这些旧事可堪闲聊。少年岁月里那些说不完的话,都去了何处呢? “听月姐姐说,是因为母后钟爱《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他默念。青青是你的衣领,深深是我的情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她再道, “这大半年我独居披霜殿,有时候想起这首诗,也会疑惑,我不来找你,你就全无音讯,除了送东西,根本不出现。” 顾星朗看着桌上碗碟。 “此后还有几十年光阴,星朗,你打算怎么办。” 片刻深寂。 “还在筹谋。” “筹谋将我们都赶走,只留阮雪音?” “晚苓。” 她蓦然站起,“跟我来。” 她难得强硬。 难得不管不顾以至于决绝。 诸如此类的行事与情绪化,通通出现在顾星磊离世之后。 他踟蹰一瞬,起身跟上。暗影重重,芦苇交错的长叶经水面折射映在廊顶彩画之上。波光涤荡月光,彩画上原本无叶亦无水。 他跟着她,仿佛走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两道弯的捷径。 她推门进去,他也只好进去。 入内站定,纪晚苓反手关门,灯火稀微,是她寝殿。 顾星朗立在进来时的位置,没再往前走。纪晚苓也不管他,径自往一侧红木柜去。 那木柜高大,像是有格还有屉。她整个埋进去,从格中屉内先后拿出来好些东西,一样样往殿中央茶桌上放。 这是顾星朗头一次来她寝殿。不宜轻举妄动,他负手观她来回,又展眸望室内布置。 纱幔浅翠,绿植盎然,一应红木的柜架掩在其中,朱碧相映,别样风情。 西墙上有一把弓,通体银泽,隐见赤光。顾星朗微眯眼,凝神,眸色变了变。 是顾星磊的落日弓。竟在这里。 “先君陛下还在时,我请父亲去求的。只求了这一样。”纪晚苓站在偌大茶桌边,抬头撞见对方目光,也望西墙。又低头,满桌旧物,散着陈年气息, “余下这些,都是昔年磊哥哥与我的。零零散散,却也不少。那只风筝,三月时焚毁了,你该知道。” 顾星朗略犹豫,抬步过去。满桌旧物,有一半他曾见过。 “你这些年,”靠它们凭吊,也拿它们自苦,话到嘴边,终没出口,“何苦。” “真苦。”纪晚苓继续望着那些旧物,“苦得整个人间都是灰色,四季只如秋冬。” 顾星朗胸口发闷。这世上有关顾星磊的一切,从事到物,乍入眼,便入心。而他和她各自因着不同的缘故,都为这个名字受了太多委屈。 “会好起来的。”阮雪音说时间最会治病。她还说,会和他一起找到封亭关的答案。 “所有人都这么说。”纪晚苓慢道,音色如月光,“去年此时月姐姐来瞧我,不知第多少回劝我往前看。数日前御花园中遇柴一诺,他也说,往前看。” 她抬眼望他,“但是前面有什么呢。往回看,是逝去,往前看,依然是逝去。他不在了。你也不在了。” 隔着小半茶桌,小段圆弧,顾星朗脑中翻遍二十余年来读过的所有圣贤书,找不到一句一词一字,来回应眼前这番话。 “我很抱歉。” “你很抱歉。景弘元年流言起,那时候你便开始抱歉。与你无关,你抱歉什么?” “三哥薨逝,你为之伤;流言指我,你为之困。有关无关,我都有责任。” 她忽笑了,似乎悲戚,又像感慰。 半晌。 “此刻我告诉你,我愿意往前看,”她向前一步,伸右手,轻拉他左手,“你呢。” 顾星朗左手微震。 纪晚苓眼中有芦叶亦有水光,涤荡了月色,裹着千百日少年往昔奔涌而来。他盯着那些水光月色芦叶影,空气渐滞,时间也滞。 她复抬左手,至腰间,轻拉束带,翠色裙纱如春水便要漾开。 顾星朗终于反应,猛抬右手按住她左手, “打磨出对策之前,我都会好好照顾你。”他沉眸,看向拂地那些翠色裙裾,“但不是这样。晚苓,我很抱歉。”
第384章 幽兰 兰膏明烛,华镫错些。 顾星朗自披霜殿出来,没朝北行,负手疾步,却是往挽澜殿方向。 “君上——” “去折雪殿说一声,今夜不过去了。” “是。”涤砚低声应,观对方沉郁,不敢多问,扬声唤后面宫人往折雪殿传旨。 顾星朗看了他一眼。 涤砚一怔,“是。微臣这就去。”又回身叮嘱众人: “好生伴驾回挽澜殿。” 遂一路疾行,走过大半个御花园,终至折雪殿大门口。涤砚进去,迎出来的却是棠梨, “大人怎么一个人过来了?”这般说着,探头朝大门外看,“君上今夜不回么?” 涤砚咳嗽一声,低了声量,“注意措辞。什么叫回?君上回挽澜殿,才叫回。” 棠梨乍舌,“是。” “夫人呢?” “回大人,夫人上月华台了,照例是云玺姐姐陪着。” 那位今夜不来,这位也没在殿中等嘛。涤砚暗忖。灵犀成这样? “知道了。待夫人回来记得传话,君上今夜还有事要处理,便不过来了。”这般说完,总觉得哪里不到位,略思忖又补充: “君上此刻已经回挽澜殿了。这话也得说,忘不得。” “是。”棠梨忙应,有些摸不着头脑,诺诺送了涤砚出门,又望一望墨蓝天幕。 云有些多,怕是不宜观星。夫人竟呆到这会儿还不归? 阮雪音不在月华台上。 薄云蔽天,确不宜观星。她一早同云玺收拾了下来,却不着急回,如去年此时般在整个祁宫转悠。 “夫人好久没这时候在外散步了,今夜倒起了兴致。”云玺走在近旁,手里提一盏大个儿宫灯。 “这灯挺有意思。”阮雪音不答这句,转头打量对方手中宫灯,“这么大个头,四面绘图还不一样,”凝神再看,“画的春夏秋冬?” 云玺抿嘴笑,“夫人还是这般好眼力。此灯名唤四季平安灯。” “这名字好,适合夜行。”暗夜独行,自然平安最要紧,“原来宫灯也有这么多花样。从前却未注意。” “不是夫人未注意,是从前咱们出门,都拿的最普通式样。后来造办司讨夫人的好,开始每隔一段时日送些新巧花样来,偏夫人又不常夜间出门了。” 折雪殿专宠,造办司巴结,顾星朗夜夜来。所以宫灯日盛,却用不上。 “今晚要出来,奴婢本想着旧的用坏再换新的,一拿,发现早先常用那盏竟损了边缘。正正好,便开了库房挑新的,方拣了这盏四季平安灯。” 阮雪音静听,踩着宽阔鹅卵石路面继续往东走。右侧是葱茏茏青草地,已经六月,木叶流香。左侧是一座座殿宇,当然相距都远,走了大半晌才先后经过了漱瞑殿和清凉殿。 也就经过了两殿之间那条花径。花径尽头正是寂照阁。 她自无停顿,更没转头,从清凉殿前走过时脚步滞了滞,想起来顾星朗说夜里殿中无人,殿顶那些星辰永远不会被第三人发现。 “夫人想进去看看?” 云玺何等乖觉,脚步有滞,说明心有所感。三月间某天傍晚,君上不就传过旨意让夫人来清凉殿? 彼时她和涤砚皆候在前庭。 “没有。”阮雪音抬步继续向东,“黑漆漆,怪吓人的。” 云玺哧一笑,“夫人可不像怕黑的人。” 是不怕。阮雪音挑了挑眉。比竞庭歌强多了。 这般想,嘴上却不表示,转了话头道: “方才说咱们殿里宫灯花样多。除了这个四季平安,还有什么?” “那太多了。”云玺伸出未提灯那只手,开始掰指头,“一团和气,五子夺魁,六国凤祥,九子登科,十面埋伏。” 这都什么名字。 一团和气。自古宫廷,哪有一团和气的,宫灯言和气,最是讽刺。 五子夺魁。仿佛为民间传统图案,画的五个孩子。孩子。叫人头疼,不评论也罢。 六国凤祥。青川从未同时并存过六国,如今四国林立,已有些暗潮堆叠一触即发之势。至于凤祥,祁宫至今没立后,谁敢提凤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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