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改了对此二人孰高孰低的判断。 作为人,慕容峋要比慕容嶙好太多。 这世上更需要这样的人。可惜这样的人,不适合为君。 他张口要说身为祁君和人子该说的话该下的决断。 “君上糊涂!” 却被绀色老者生截了, “老臣筹谋数年送女儿入祁宫为细作,甚至在封亭关之战当年如愿取了祁定宗性命,如今事情败露,祁君陛下要取老臣性命替父报仇,天经地义!君上既知臣一生所行为家国计,便不该在这时候为保臣一人一族性命置万千将士乃至蔚国百姓之安危于不顾,让臣背负祸国殃民的千古大罪!” 他重新敛首,只向顾星朗, “上官家全族性命,今日便交给陛下了。阿妧。” 上官妧震了震。她身上的玄紫色斗篷还是去岁呼蓝湖家宴上那件。 他们这群人,衣衫常新,唯斗篷经年不换,仿佛注定无常的一生里唯一坚持的寻常。 当时总道是寻常。 她应声上前,站到上官朔身边。 “封亭关。”顾星朗轻启口,象牙白斗篷与雪色相融,“朕要上官相国一句实话。” 上官朔无半分犹豫:“确为合谋。”他抬头扫过面前每个人的脸,最后将视线落在竞庭歌脸上。 不是。 是几寸之距的慕容嶙脸上。 “老夫与肃王布局苍梧设计乐昌公主,崟君阮佋送来太子阮佶,此后的戏,都是约好的。”
第484章 罪与罚(下) 上官朔之声苍与顾星朗之声冷都合此山此关此冬此夜。 雪势更大,纷扬扬泼下来。 “老匹夫胡说八道什么!” 但听慕容嶙一声暴喝,眉眼口鼻尽皆拧绞。竞庭歌只觉脖间一痛,几乎冰冻的刀刃似又没入肌肤半寸。 “嘶——” 她低呼,慕容峋和阮雪音同时心到嗓子眼儿。 “当年事自有父君与相国谋,本王知道什么!”他浑然不觉手中刀刃挪动,眼红如血,喝完此一句呆了呆,突然狂笑起来, “懂了,懂了!”他转头望竞庭歌仿佛嗜血的兽,“又是你!劝服上官朔担罪责还不够,一再耍手段置本王于死地!让我猜猜,” 他凑近了她,刀刃入脖颈划出利口, “你是不是告诉他,一日留着我,蔚国此朝一日不得安宁。顾星朗要报国仇家恨已经不可逆转,总归要以命抵命,不如将我一起拉入地狱,给蔚国几十年清宁。毒妇!” 他狠声,“我便入了地狱,也要拉你这蛇蝎女人一起!” “当年事肃王确实知情。”绀色老者慢声,“五月初四伏于雪峡的弓弩手正是——” “上官朔!”慕容嶙握刀的手已然不稳,肉眼观之似正寸寸迫入竞庭歌脖颈, “慕容家此代究竟谁该坐这君位,谁能,谁坐得住,你心知肚明!慕容峋方才逞一时意气为了你上官家几条命便要同顾星朗开国战,岂是明君所为!这般格局见识,如何壮我蔚国称霸青川!” 他嚎完此一番,忽止了狂躁,半晌沉默,目色幽异去看顾星朗, “今日上官家全族甚至慕容家也出人抵命,此事便能一笔勾销么?祁君陛下,” 他低了声量,竟似颓然, “我若是你,无论如何都要趁此机会开国战推进统一大业。但你不是我。顾星朗你能么?今日上官家全族并慕容家至少一人出来抵命,你便承诺,在天下人面前承诺,此一段恩仇到底为止,再不追究。” 他越说越慢,声沉而骤响: “此朝此代,永不以此事为由对蔚国再发难。你能么?” 场间所有人几乎同时转视线向顾星朗。 慕容峋不敢转,盯着竞庭歌颈间血握拳掐得掌心生疼。 阮雪音与其他人一样望顾星朗,绷紧了神色。 然后她意识到不该。 遂松开眉眼,尽力柔缓了目光。 然后她看到顾星朗望过来。 她冲他抿了抿嘴,像是笑;又只像一句“我在”,万语千言。 “与当年事相关的所有人,直接或间接动手和参与了筹谋的,都须抵命。此为朕作为大祁国君、顾氏子孙,对先父对家族,和对臣民的交代。”顾星朗开口答,宁沉有定一如经年, “朕说的是,所有人。但凡相关者全数有了交待,” 他顿了顿, “此朝此代,朕不会再拿此事做文章向蔚国发难。天下为证。” “祁君仁义,一言九鼎!”慕容嶙快声接,架着竞庭歌忽挪步,步步向正中央的上官朔, “相国大人。” 终至跟前,他声低如絮语。竞庭歌在他身侧,上官妧在上官朔身侧,四人相对仿佛围炉相谈。 “此出苍梧,我想过近十种可能。风险,祸患,对策,生死。走到这一步,不算十分意外,却也实在意料之外。您告诉我,我输在哪里。三年前,又输在哪里。” “王爷闭门静修伴青灯参佛语,三年了,再是摆架势做样子,臣以为总有体悟。”飞雪坠落,纷纷停在上官朔半白须发上, “输在势,输在命,输在每个人所站的位置从头开始的选择。如果王爷非要称之为输。今日局面从去岁小女在祁宫出事便定下了。折腾挽救,不过是碰运气。但人这一世,运好的时候少,运坏的时候也少,更多时候无运,事情会照事情既有的脉络行进,像一条暗河。” “我不想听这些。我想知道今日为什么是我,三年前大人又为何最后倒戈支持慕容峋。我想知道,大人明知父君从头到尾便更属意我,直到今日,无论能力魄力,我依然比慕容峋更该为国君。为什么!”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快,压抑的歇斯底里仿佛地狱之火。 “王爷还是没懂。臣已经答了。” “上官朔!” “意思就是人各有命,你运气不好。啰啰嗦嗦什么?”竞庭歌不敢动,撇着嘴哼哼。 “闭嘴!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我们四个,”慕容嶙幽声,“今日都是必死之人。” “我若是王爷,已经做了选择,便留下她的命。”上官朔淡声,“咱们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以命抵命,当着天下人叫顾星朗作了承诺也算钳住了他;待你我身死,他必往锁宁城讨阮佋的债,阮仲,阮雪音,多的是糊涂债,有的是乱局和机会。陛下一人之力不行,蔚国再多能人也不及她,” 他看向竞庭歌, “竞先生最知道怎么动珮夫人这颗子,也就最知道怎么掣祁君陛下的肘。” 竞庭歌因疼痛正龇牙咧嘴,闻言忍不住微笑,以至于那笑竟显得狰狞,“相国最是明理。” “我不甘心!”慕容嶙恨恨,而似恸然,“我不甘心,上官。” 大概近二十年前,慕容嶙七八岁时候,上官朔正当盛年,常往来于蔚宫一众外殿,遇见时,前者总唤后者“上官”。 不合规矩,却实打实宣示了某种喜爱,至少是尊敬。也颇俏皮,很有些忘年交意思。 十二三岁以后慕容嶙渐老成,不再这般称谓而只直呼官名,此一声“上官”就此尘封,变成了少时天真的默契。 “殿下,强胜弱败,世间道其实并非如此。应该说,能力魄力是一种强,运气机缘是另一种强。你认为他不如你,此断有误。”上官朔闭眼一瞬,仿佛冷,整个人缩了缩, “或许不公,也合该不甘。若能重来,老夫也有很多想变的决定想改的运数。可惜不能。人们妄想重来,夜深人静或者酒醉呓语时。但人之一生不过就是遗憾、不甘和大步往前走。殿下,你我都须往前走,只是今日,你我都走到尽头了。” “为什么不是他。完全可以是慕容峋。顾星朗只是要慕容家有人领罪赴死!” 上官朔轻摇头,“都说过了。殿下,你什么都明白,何苦为难自己。” 慕容嶙撤下了架着竞庭歌的刀和手。 刀刃上殷红的血迹似镌刻的梅花瓣。 他提着刀转身,步步向顾星朗。 顾星朗面无表情看他靠近,相距约五步时对方停下来。 “祁君陛下想看本王怎么死。自裁,还是陛下要亲自动手。” 顾星朗没立时答。 “能让我来么?”
第485章 ?春去矣 纪晚苓一直垂双手拎着巨大的落日弓。 翠色裙衫碧绿斗篷似十二月封亭关独一的春色。 但她眸色暗沉,仿佛春色尽时。 慕容嶙闻言转身,挑嘴角笑了: “祁君陛下同意,本王自无意见。只是本王瞧瑜夫人方才挽弓姿态,应该不擅射箭,用不了落日弓为战封太子讨命吧。” 纪晚苓不急回应,转身向沈疾: “有劳沈大人。”便抬双手递弓。 沈疾一怔,望顾星朗确认对方允准,快步过来接了弓,却听纪晚苓又道: “大人可带了什么好用的兵刃,适合女子,无须技巧力量便能一击毙命。” 沈疾有一把见血封喉的匕首。去秋祁北边境被顾淳风夺了后就没再要回来。 自然。 所以没有适合女子用来一击毙命的随身兵刃了。 他摇头。 “瑜夫人若不嫌弃,便用本王这把刀如何。”飞雪倾倒,整个山谷似巨盆承接,慕容嶙一身玄衣立于其间,看不分明,只手中刀刃寒光映雪。 玄色是蔚君用色,他这般穿着,其实僭越。也怪,到此刻所有人才反应过来他穿了玄色,才觉僭越。 却是无关紧要了。 “此刀名孤鸿。”慕容嶙继续,“看着长且沉,叫人误以为笨重,其实轻盈,也锋利,瑜夫人双手握刀稍用些劲,足以一击毙命。”他抛刀半空中然后反手握刀刃,将刀柄对着纪晚苓, “请。” 纪晚苓没迟疑,抬步过去伸手接刀。 “晚苓。”顾星朗终开口,“你从不动兵刃,”不合适,很难一刀了结,于自己也是折磨。 他没往下说,但场间众人都听懂了。 “多年夙愿。”纪晚苓淡笑,“还请君上成全。” 顾星朗再张了张口。 归于缄默。 “方才上官相国说及五月初四伏在雪峡的弓弩手,被肃王打断了。”纪晚苓重看慕容嶙, “若妾身理解无误,是肃王安排的吧。” 事已至此,该认不该认的,通通认下便是。慕容嶙笑答: “是。” 稍顿又道: “总归这一段要载入青川史册,还请诸位听好了,”他忽高声,“祁太子顾星磊是我杀的!蔚国慕容嶙!” 似乎快意,他长声笑起来,笑声巡山谷,回响与飞雪共震。 纪晚苓握刀的双手颤了颤。她咬牙,将孤鸿举起来。 “我不会砍。”她声也颤,抖着雪声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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