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淳风握刀的手本就在脱力。 闻此言当即退了两步。 “给你怂的。”竞庭歌轻嗤,“还不如纪晚苓。” 几人都近在一处,顾淳风转头恨恨,“你算哪根葱?” 上官宴转身向上官朔,与那侧上官妧正相对。 “哥。” “闭嘴。” 上官朔依旧平着目光看落雪。 上官宴看了半晌落雪中老人的脸。“有意思么。”
第487章 ?驾鹤(下) 阮雪音凝眸望飞雪中上官家三人的脸。 应该是眼。 忽反应自己有一个明显到近乎愚蠢的误判。 最早在锁宁城地下赌坊她初会上官宴识别对方身份,其中一项依据是他的桃花眼。 更早猜测阿姌身份也是凭其与上官妧极似的桃花眼。 而他们三个同父异母,她也便理所当然认为此一项特征承自其父。 可当年在冷宫,阿姌分明说,她和上官妧的眼睛像母亲。 该是真的。因为今日得见,上官朔不是桃花眼。 所以上官宴的桃花眼也承自母亲。所以在赌坊当她说出眼睛这项凭据时对方只回: 五官之相似,非亲非故也可能存在。 所以是两任上官夫人都有一双相似的桃花眼? 不及思辨,根本也没头绪。只听上官朔淡声: “公子不必多事。当年逐你出家门时就说过,父子关系今断绝,此后荣辱生死,两不相干。你的名字也已经不在宗谱上。” 外间只知上官宴少在苍梧,不知他与家中不睦。 场间众人好些知道他与家中不睦,却不知其和上官朔早已断了父子之情。 或许不是不知。 或许连上官宴都是今日才知。 顾星朗没说要上官一族死绝。说的是,与当年事相关的所有人,直接或间接动手和参与了筹谋的,都须抵命。 这是一句过分宽宥足以让某些间接再间接之人钻空子的话。 显然上官朔正在钻这个空子。上官家有一人,身份显赫却有足够理由不知、没参与、全然事外—— 早已经不是上官族人的上官宴。 “我问你,有意思么。”上官宴继续看着他,抬高声量。 “公子去吧。人之将死,欠债难还,只能等来世了。” 上官宴嗤笑,“不用你还。”他顿了顿,敛声,“她临终前也说不用你还。若有来世,我们都愿与你两不相干。你太沉重了,背着所谓家国的担把自己家拆得七零八落。高门,” 他长吁, “也许吧。总要有你这种人。而我自私,难得一世,只想好好过日子。” 上官朔还在看落雪,静止也如雕塑。 “没意思。”半晌他开口答,其声干哑如风化的石,“你问将死之人过往风云有无意思,绝大多数会答没有。因为都结束了。已经走完的路,不要再去问它。公子一生还长,浪荡够了,也该成个自己的家,你喜欢的,不受束缚不背重担的。” 他看着落雪淡笑,牵动胡须开阖, “也很好。” 上官宴整张脸绷起来,像是咬紧了牙。 阮雪音想到六月时从临自往曲京马车上谈及家中事,对方那种无谓和空茫。 “老夫方才听他与祁君陛下对话,像是认识。”上官朔不再理近旁一双儿女,转而向顾星朗, “既然认识,多少晓得,他十一岁离家,每年只生母祭日回苍梧,对这些事懵然不知,更勿提老夫一应筹谋。陛下金口,不问罪无辜者。” 顾星朗沉默一瞬。“好。” 大雪纷飞,竟不见缓。 “你是要我睁眼看你死在面前。”上官宴依旧盯着老者侧脸。 “你不该来。”老者道。 “相国说得对。”顾星朗道,“你该走了。” 阮雪音忽觉得来日锁宁城讨债或也是类似画面。 她和上官宴一样,同父亲情薄,乃至于怨怼。 他在挣扎么。 “父亲。”却听上官妧低啜,“我还想见母亲一面。” 上官朔僵在飞雪中,闭了眼。 “哥哥。”她又巴巴望上官宴。 “阿姌赴祁国时她还小得说不清话。”上官宴转身,定看顾星朗,“祁定宗的事她没参与,入祁宫为夫人怕也只是递消息,没杀过人放过火。能放么。” “饶了一个又一个。”竞庭歌婉声,既笑且叹,“祁君陛下,你这般慈悲过头,回去没法向臣民交代啊。真要这么干,不如全部赦免以德报怨算了,总归污名已洗,也算没白折腾。” 她一转眸子, “倒是个立贤名揽人心的好手段,”便向慕容峋,“君上你也该学着点儿。” 阮雪音总觉得顾星朗看了自己一眼。 而他分明没转视线。 “可以。”便听他回。 是回的上官宴那句“能放么”。 “九哥!”顾淳风急声。 “带她走吧。”顾星朗又道。 上官宴滞在原地。 “还不走!”上官朔闭着眼沉声。 君心难测,点头时不走,下一刻便可能走不了了。 满场局中人,个个听出了此声焦灼。 上官宴极慢而生硬望向顾淳风手中匕首。 又去望大雪中闭着眼的上官朔。 雪片太密,铺天盖地,连面上沟壑都要看不清。十几年前他离家时,对方脸上没什么沟壑,也瘦,却挺拔,盛年风华。 他怨怪了许多年看似狂风暴雨打不倒的人,竟也是会老的。 竟老得这样快,弹指一挥间。 他想凑近再看清楚些,至少留个念想。 立时觉得可笑。 “走。”他道,越过老者侧脸向上官妧。 “父亲。”上官妧满脸是泪。 上官宴转身离开翻身上马。 上官朔猛抖胳膊甩开了上官妧的手。 她先前出列骑的那匹马还在飞雪中。 一步三回头,她亦翻身上马。 蹄声起,踏在已见厚实的积雪上发出并不真实的沙沙声。 上官妧一再回头。 顾淳风还没有动。 “老夫此来,必死之志。”蹄声渐远,上官朔睁眼复开口,“殿下若念及阿姌情分下不去手,老夫其实自备了法子。”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细瓷瓶。 “不是什么金蝉脱壳之计,此毒服下,当场毙命。祁君陛下与淳风殿下若不放心,请珮夫人来一看便知。” 淳风有些茫然望阮雪音。 顾星朗也望过来,眼神示意。 阮雪音抬步至老者跟前,接过瓷瓶打开轻嗅,又倒出来一颗在掌心准备细察。 只有这颗,瓶子空了。 她也只看了一眼,蓦然抬头盯上官朔。 “老夫所言非虚吧。”老者平声。 “确实。”阮雪音展声答,叫所有人听见,“此刻服下,立时殒命。” 上官朔伸手。 阮雪音低声:“敢问相国,尊夫人现在何处。” “她去锁宁城了。在等你们。祁君陛下方才留阿妧的命,是方便你找她吧。不必找,她已经在了。” 他说的你们。 阮雪音不确定竞庭歌有没有听到。 托着药丸的手还僵在半空,上官朔伸手自拿了,一口吞下。 顾淳风止不住上前再上前,到了阮雪音身边,看着老者吞药丸再次阖上眼。 “上官朔。”她声颤。 “灵山卫,灵山卫,几度梦里空相会。”老者喃喃,只如呓语,殷红的血自右侧唇角溢出,极缓,还没到下颌尽头便似凝了。 顾淳风眼里霎时涌出泪来。 灵山卫,灵山卫,几度梦里空相会。未曾忍心搁下笔,满纸都是血和泪。 灵山卫,灵山卫,一草一木皆憔悴。闻说灵山高千尺,难觅一朵红玫瑰。 灵山卫,灵山卫,多少情系天涯内?日日空见雁南飞,不见故人心已碎。 灵山卫,灵山卫,一年一度寒星坠。遥望去年星在北,今年寒星又是谁? 灵山卫,灵山卫,灵山何处无血脉?且听夜半松涛声,诉说昨日功与罪。 歌谣是阿姌教的。每年照岁之夜她都要念一遍。 如今看来,是上官朔教的。 四岁出苍梧前教的么。 大雪如鹅毛,纷扬扬洒得天地空寂。 已近谷口的马蹄声骤停,两匹皆停,其中一匹忽高声嘶鸣引得山谷中回响震天。 终没回头,那嘶鸣的战马原地踢跶几声,似在打转,然后止了动静,与马上人一般背对深谷与飞雪共寂。 老者深绀色的斗篷开始倾斜,瘦癯身形便要向后倒去,被顾淳风和阮雪音同时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 “且听夜半松涛声,”顾淳风轻念,旋即默,仰望飞雪坠。 终于要见到父亲了,阿姌。
第488章 ?糖渍 过子时,大雪初歇。 零星一点雪末子偶过眼帘,恰似曲终人散的一点怅然若失。 “接下来如何。”慕容峋启口问。 仿佛正在作恶的是顾星朗而挨打受害的是其他人。 一时静默。 “既有今日,想来祁君陛下已作了万全打算,还要惩处哪些人,如何惩处,须您发话。”竞庭歌已经站回到慕容峋身侧,下意识轻碰脖子确认没再染血,闲闲补充, “总归君上有言,”又瞥慕容峋,“会一力配合,严惩不贷。” “蔚国后续,朕会与蔚君再论。”顾星朗开口应,雪夜里站太久,其声也冻三尺,“现下想去锁宁城,要一起么。” 不知是在问竞庭歌还是慕容峋。 顾星朗也不等,转而向阮仲,“崟君欢迎么?” 阮仲的始终沉默是与深谷雪夜最相宜的沉默。 此刻启口亦是这个注定要在青川史册上留下壮阔一笔的十二月二十末端最恰如其分的尾声。 和下一段壮阔的开始。 “祁君有事要向圣君求证,自然欢迎。”却被他答得轻描淡写,“只是军队——” “不带进去。”顾星朗即刻接上,“当然。否则有失礼数。” 阮仲微讶,面上不显,点头道:“那么请吧。” 阮雪音自知不必费力暗示竞庭歌同行。 果听她莞尔答顾星朗: “自然一起。既是对当年事,蔚国不能置身事外,尽管祸首已经伏法,”她顿了顿,诚挚向顾星朗, “总还有须帮衬之处。更何况,” 又向慕容峋, “君上还得去接皇后。” 慕容峋似疲惫,闻言也不看她,目光浮在黑漆漆山谷间,面上轮廓被火光雪光映得棱角分明。 一时无话,众人于浩荡却静如雕塑的兵甲间各自上马登车。顾星朗看一眼阮雪音: “走。” 阮仲几乎在同一时间到了阮雪音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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