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晚苓脚下稍滞,忽觉荒谬。 段惜润登临韵水君位,自己现下一副母仪天下之姿,其实都是阮雪音推的。真有流芳之说,百年之后,自己与段惜润或成美名。 她呢? 极可能只留宠妃恶名。 那些水面之下不为外人知的深澜,鲜少流传。 而阮雪音其人淡漠,似对这些都全无期许遗憾。 府邸在山腰,木楼屋院几十间,开阔而简素。安置罢,歇息毕,一整个下午是书院议事,定接下来八日安排。 晚间信王府设宴为纪晚苓接风,也就一并请了温家人。 温斐避世,很多年不赴筵席,今番因纪晚苓和书院授课事宜,却是不得不携温抒至。 至王府门前碰上另一辆车,方知此宴不寻常,因还请了上官宴。 上官宴伤未愈,勉强行动;他的如夫人该就要临盆,扶肚下车极是不便。 纪晚苓瞧见来车,也是一愣,走近略关切几句,对上竞庭歌的眼时好两瞬怔忡。 她总不知道吧?竞庭歌搀了上官宴随后入府门,暗思量。顾星朗只会告诉阮雪音,还是为着要给山河盘,不得不告诉。 人已齐,正厅落座,案前琳琅。信王开口,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近来闹剧恐是误会,故借瑜夫人至麓州的东风,请了温先生与上官大公子同赴,也好厘清原委,解除误会。 “草民戴罪之身,来麓州不受百姓接纳,情理之中;又兼辗转青川多年,树敌无数,一朝虎落平阳,” ——这词用得,有骂欺他上官宴者都是狗的嫌疑。 遂改口: “一朝势弱,难免有仇家寻上门。只怪草民未管好内眷,酒后讲起昔年事,竟被无知妇人听进了心,公堂上胡乱揣度指控。” 这般说,扶着桌沿起,因腕上胳膊肘都有伤,颤巍巍。竞庭歌在旁不得不搭把手,挺着大肚,也困难。两人如此在一处,诚惶诚恐地,真看得人揪心。 “既为言和,坐着说便是。”纪晚苓道。 “瑜夫人所言极是。”信王道。 “上官公子客气。”温斐也起,直背拱手,“我与令尊有旧,不言国仇单论才情,惺惺相惜。如今君上悯恤,赐上官遗族定居麓州,你我两家,合该结好。” 按理温家名望地位皆高于如今的上官家,温斐又是长辈,更为大儒,哪怕受王府宴请,此时也没有站起来对答的必要。 但他站了,甚谦和,还说与上官朔有旧,说两家应该结好。 ——竞庭歌低着头眉心挑。结什么好,秦晋之好? 便听信王抚掌笑:“今请先生与公子来,正有此意。温小姐慧名远播,城中才俊仰慕者众,偏都不得小姐青眼。三月里上官公子至,本王一观,方知人外有人;温小姐瞧不上我麓州男儿,实乃常情。说起来,此事还是王妃提醒——” “是妾身多嘴了。”檀萦忙接,笑盈盈,“有一日车中远见上官公子,实觉仪表堂堂,与温家小姐甚般配。瑜夫人至,本要设宴,又兼王爷近来陪审温据公子一案,偶尔提及,叹息道误会,方有今日邀约,和事之余,也成人之美。” 场间两家显都没料及,闻言俱愣。 温抒更不明所以,与上官宴也是头回见,毕竟女儿家,两颊已有些烧起来。 片刻安静,该有人回话。上官宴和温斐却都未及开口,角落里传来啜泣,竟是大肚子的如夫人抽搭着抹起泪来: “贱妾自知貌丑,亦无才情,同温家小姐云泥之别。但腹中孩儿将诞,也就是这个月的事,同为女子,王妃怎如此狠心,撺掇我们老爷,这个节骨眼儿上娶妻!”
第六百二十七章 欲擒故纵 上官宴心道娶了正好探温氏隐秘,说不得便能立下大功,兴旺本族,不是不可啊! 以竞庭歌没心肺,岂会想不到,此刻阻什么? 檀萦本就不喜这粗鄙妇人登堂入室,见她连基本礼数都无、对着一屋子贵人哭嚎,还明明白白指摘到自己身上,当即冷了脸, “上官公子是该好好管教内眷了。公堂上胡言污蔑,已是将我多年安定的麓州闹得至今没得收场;此刻在王府,席上有瑜夫人和信王殿下,还敢放肆!” 上官宴的场面功夫是经年的,未待檀萦说完,已蹙眉,回头喝道: “祸害!仗着腹中孩儿平日就在家作威作福,公堂上污蔑温大公子更置我上官家声名于不顾,如今王爷有心赐姻缘——” “天爷欸!”竞庭歌原仔细搀着他,闻言也不搀了,径直坐下去两手拍大腿,“妾身再上不得台面,到底怀胎十月要替老爷延续香火,老爷怎好负心绝情至此,于孩儿出生前后同旁人好合!” 这话说得露骨,对面温抒已有些坐不住。 信王张口欲平息,竞庭歌语出如连珠: “再说公堂指控,怎就是污蔑了?老爷昔年与温大公子做营生,闹得不愉快还揍了人家一顿,实打实的事儿!那日回到家中您亦不否认,只说为保我族周全,不可再外传!我就奇了怪了,做营生便做营生,买卖米粮开青楼,旁人都做得,温老爷怎就做不得?这事儿讲出来,怎就是不顾上官一族安危?” 她实在快,字词间几无缝隙,也无气息顿,叫旁人不能插嘴更无机会打断。这般口才—— 纪晚苓暗忖,耳熟啊。 只是声音口音皆不对,措辞亦太不讲究,不像竞庭歌。 “夫人慎言。”温抒终也被这盆脏水中“温老爷”三字泼得蹙眉,亭亭站起,“便有指控,那也是针对的我堂兄温据。温氏百年,传承者众,一人所行,不可表全族。” 故意指温斐就是为了戳他们反应。竞庭歌应声转头看温抒。模样确不算上等,胜在气度高华,拾掇得干净精致,也便可称美人。 且是个有些本领的美人,独嫡女,不白做。 “回禀信王、王妃,”她不再看竞庭歌,该也是瞧不上,转而复向上席,“父亲膝下只温抒一人,各位堂兄姊妹虽都俊才,到底有自己父母须照料。温抒至今待字闺中,为尽孝,也为族中不宁时,能替父亲分忧。” 温抒今年仿佛二十有四。竞庭歌曾让上官宴打听过。世家女儿这个年纪仍未嫁,实属罕见,念及她无亲兄弟继承家业,倒也能理解—— 所以,她是不愿父亲传家业给堂叔堂兄弟,想自己独当一面? 那么上官宴娶她,更似入赘,稍有能耐些,岂非能拿下温家? 这般想,余光扫他。怕是真愿意娶,这狗男人! 便听温抒继续: “如今果生事端,虽为堂兄,到底与温氏脱不了干系。上官公子声言曾与温据谈生意,偏后者不认。温抒浅见,既往来,总有凭据,凭据便是证据。有了证据,指认才有基石,否则,只能算污蔑。” “温小姐且消气。”信王和声,沉沉一叹,“今日宴请本为瑜夫人大驾,婚事之题,原想锦上添花。是本王多事了。至于案件,自有公断,本王也非主审,此刻筵席上争论,实无必要。” “温抒失态。但凭殿下责罚。” “好了好了。”一番闹,檀萦亦消气,恢复笑意道:“给瑜夫人接风洗尘,高兴的事;撮合婚配,也乐事一桩,怎说成了这样?倒叫瑜夫人见笑,传回霁都,我们都得挨君上的罚!” 君上等着抱儿子,等着这屋里的人各出奇招露马脚,哪有空罚?竞庭歌满脸的泪黏腻腻,没好气。便见檀萦觑自己, “你也别哭了。论婚事,又不是明日就要行婚礼。为腹中孩儿着想,你也该平和得体些。来人——” 有婢子自帷幔一侧出。 “带这位夫人去梳洗休整一番。瑜夫人受君命至麓州,见她如见天颜,岂容狼狈失仪。” 这番安排其实顺利成章。 怎奈竞庭歌浑身心眼总比旁人多一窍,就着婢子扶往后面去,心下却打鼓: 总不是真惹了疑,这檀萦要借机试她的脸? 这么厉害? 文绮几十年造诣冠青川,擦个脸搓几把,搓不出动静来。她不担心,泰然跟着入了下进院中一间厢房,由着婢子备水绞绢子—— 为显清白,并合平素在家作威作福的说辞,她故意让对方上手擦,一遍毕,还嫌没干净,道再擦一遍。 自无纰漏,婢子便要领她返席。她却闹肚子不适,须小解,也可能大解,再等不得了。 婢子白眼欲翻,虽瞧不上,到底是王府的客,只得去传恭桶,拿进屋摆好,抬脚要出去等。 “辛苦这位姐姐。”竞庭歌却一把抓住了人,塞两粒金豆子入对方掌心,“正筵席,耽搁你这么些时候伺候我。一点心意,你且先回席上吧,省得王妃责骂。我这头,”颇尴尬望恭桶, “很快就好。不难为姐姐受这污糟气了。” 那婢子不过十**,被她唤姐姐实觉不受用。但金豆子十分叫人受用,也便顾不上称谓,客套两句忙将好处收了,出门再关门。 竞庭歌竖耳听她走远,确定这偏院鲜有人过,蹑手脚出去,连穿拱门两道回廊三段,还是碰上了人。 那院中灯火明,婢子二三守在花旁,一盏秋千空摇荡,两个孩童正抽陀螺。 抽陀螺的绳在男孩手里。他技艺颇佳,陀螺在地上飞转如灯影。女孩子瞧着同男孩一般大,等得急,巴巴望抽绳,小声道:“怎么还没好。” “说好停了才换人。”男孩答。 “你一直抽,怎停得住!”女孩直跺脚。 “会失误啊。哪一下没抽好,不就停了?” 自是顾星止的一双儿女,都五岁上下,也打听过的。【1】 “哎呦喂,这又走到哪儿了!哎呦呦呦!” 蔚南乡音真好用,演粗鄙之态绝佳。 三个婢子吓一跳,回身见廊下妇人挺着圆肚,衣着光鲜,立时有数,忙上来问是否走迷了道,这便送她回。 “好实在的姑娘!他不停,你就干等?抢啊!”竞庭歌却似没听见,径直从那三名婢子之间穿过去,到了孩子们跟前。 男孩还在挥绳,该是正暗加力道,陀螺转得愈快,闻言不抬眼问:“绳子在我手里,她一个姑娘家,怎么抢?” 竞庭歌笑:“转的是陀螺,抢绳子做什么?” 男孩没有立时再抽。“那怎么抢?” “还有绳么?” 男孩复抽陀螺,看她一眼。“再拿根绳来。” 婢子们不敢不从,心知妇人是客亦不敢逐,只得照办。 少顷,绳在手中,竞庭歌掂了掂,空中挥两下,唇角一勾,“我随时会出手,抽走了,这陀螺归你妹妹玩儿。小殿下可准备好了?” 男孩不答,只是出绳将陀螺往身侧护,然后越抽越快,旋转的影如夏夜的萤,目光追逐已觉吃力。 竞庭歌笑意更盛,盯着地上飞影和不断打在陀螺身上对方的绳,节奏渐明于心,下一瞬,抬手出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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