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他说与你父亲有旧,真一伙的?” 真一伙的自己怎会没接到半句遗言。上官宴只觉此女走火入魔,随口道:“他那叫仁善。”自然是说顾星朗,“不过你讲得对,为君者仁,平宁之世无碍,争霸之世,早晚吃亏。就怕他,悟得时已失去,然后走上霸主都要走的不归路。” 竞庭歌莫名为最后这句晃心神。 失去什么,阮雪音? 她向来是不怕阮雪音伤心的,不死就好。 但今夜月色不佳。 庭中开的什么花?气味也不佳。 以至于想及这失去里或有阮雪音的伤心,她忽有些惘。 做什么不好,偏要去爱顾星朗。 然后她反应此戏本是老师写的,顷刻便觉乏力。 上官宴已经洗漱毕躺平,见她半晌不进来,催两声。 竞庭歌掀床帐进去,如常将双腿置于小山似的一堆软垫间。她近来越发睡不好,半夜惊醒,上官宴在侧会轻轻拍抚,保她再次入眠。 长到二十二岁没人为她做过这些事。几个月来此人如夫如兄亦似父,竞庭歌有时闻着他身上兰芷气,也会想来日若起变数,定要保他性命。 下一日晨间与过去任何一个七月晨间无差。 温抒没有如常出现在府内正厅等纪晚苓共早饭,婢子说,小姐在老爷书房。 对方终于出现时面色略差,茜红夏裙亦没点亮眼与颊的光。 “难得见你穿艳色。”纪晚苓坐桌边道。 温抒不吃,只言刚在父亲书房中用过了。两人遂出府往书院,走在林道间,山鸟正夏鸣。 “听闻昨夜荣华轩宴请,很好。散席后你与上官宴还河边走了走。” 温抒脸色有些发白。 纪晚苓立时会错意,停下看四周,复低声:“欺负你了?” 温抒比纪晚苓年长,但女子间凡聊起这些事,旁观那个总显得比当事人要老成。 “瑜夫人以为,”温抒只是摇头,另起话头,“若温据手中有诸多营生、揽着祁南许多势力的指控为真,君上,会怎么想?” 纪晚苓是有准备的。 但准备的是温抒知情。 这一番坦诚无辜,倒叫她无措。“不都说了是误会,上官宴也撤下指控了?怎又提起来。便有,”纪晚苓认真思忖, “百年望族,门庭若市,免不了与各色人等交道,也免不了做些营生绵延家业。相国府,”她衡量半瞬,压声, “一样有些积累的。” 顾星朗自有数。 这些事不犯法。 “我也这么想。”温抒点头,脸色仍是白。 “所以是真的?” 温抒摇头。昨夜在河边,那般距离,上官宴言之凿凿地说,她莫名心惊,一夜没合眼,晨间等在父亲书房论及此事,倒被温斐轻斥人未嫁,已经开始受挑唆。 “单以亲缘论,毕竟隔了一层,温据的事,父亲也不清楚,只怪我听信谗言。还道上官宴其人首鼠两端,实非良配。”她眉宇间淡愁绪,非细观不得辨,“父亲言今日或书信往霁都,问纪相意思,说上官宴留麓州,恐将为祸大祁。” 纪晚苓实不愿两家因这种事往来。且才说了纪氏也有产业,温斐于这个节骨眼上书信,倒像为拉阵营自保。 再念那夜竞庭歌言皇权士族之利害,更觉方才失言,悔已不及,只硬着头皮劝温抒莫小题大作。 然后她自己于当日午休时候,修书一封,将麓州情形并竞庭歌、温氏动静言简意赅写了,飞鸽往霁都传。 纪桓收信已是两日后。 温斐和纪晚苓的接连到,相差不过一个时辰。措辞都极讲条理分寸,他蹙眉读完,暗怪纪晚苓糊涂。 以顾星朗截胡的本事,书信入霁都多半先进了挽澜殿。 或是被誊抄了送进挽澜殿? 岁月长,他愈发摸不清自己这学生深绕的心思,考量小半日,终是更衣入了宫。 阮雪音伴顾星朗在御书房批折子,主要听宁安近况、顺便拿些主意。 所谓长官职责。不可因孕偏废。 故纪桓请面圣的话递进来,顾星朗吩咐往正殿去,留阮雪音独在书房呆着。 她一向自觉,不随便碰他乌木案上任何物件,尤其带字的。手中宇文家秘册翻来覆去糊了脑,她起身至整墙乌木架边换书。 大都不是在蓬溪山就是来祁宫后读过。 听够了政事猜烦了谜,现下她只想阅些轻快的。 但顾星朗的书架,没有话本子和轶闻录,要轻快只能找诗词。 她素知诗词都摆何处,熟练过去一册册挑,总算挑到本望之优美闲适的,随意翻开入眼便是: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1】 蜜罐里泡久了,再读这些心境也更宜。她弯嘴角笑,继续往后翻: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2】 又是情诗,且又是暗藏的相思。 下首为《无题》: 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莫道世界真意少,自古人间多情痴。【3】 太苦了吧。她终觉不对,只因诗词所属年代相去甚远,却都如泣如诉求不得。 谁编过这样的集子? 印象中没有。而顾星朗酷爱自己订册,所以是他编的? 待翻到《折荷有赠》,她完全确定。 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4】 欲送心上人一枝红蕖而佳人在天际的怅惘之上,有一幅小像。该是书册中夹了经年,格外平整,她一眼认出是纪晚苓。 像只十二三岁,与今模样并不完全同,奈何那双杏眼出色、描摹工笔更是传神入心。 右下落款,分明顾星朗的字,比如今稚嫩些,自因作画时尚与画中人同岁。 果然是昔日小少年为梦中少女编的集子,不知何年始、何年终。但画中纪晚苓确实十二岁,落款有时间,推算便知。 好美的裙子,翠而不艳,裙摆上孔雀的翎栩栩如生。【5】 其后景致亦美,水墨泼洒的亭台观之眼熟,旁侧一株紫蒙蒙花树,像是丁香? 顾星朗曾搬紫丁香往相国府示倾慕,所以是在相国府?【6】 【1】《越人歌》 【2】晏几道《长相思·长相思》 【3】苏轼《无题》 【4】李白《折荷有赠》 【5】601藏慕 【6】319叩高门
第六百三十二章 盛夏潋滟 顾星朗推门回来时正看见阮雪音凝神赏画。 他初时没反应过来,还想着那神情不像在看字,因眼波完全凝伫。 然后他意识到那凝伫更像在看画,暗怪自己并未在书架上置画册,而她手中分明是一册书。 然后渺远的记忆倏忽拉近,他完全明白了那是册什么书,脱口道: “很久以前的。” 这五字没被完全听清,盖因他推门进屋阮雪音就知道,也便在同一时间抬头,于对方迅速错愕而迅速解释之瞬亦脱口: “无意翻到的。” 同样是五字,语速相近,几乎重叠,所以两人都没立时听清,互望片刻,都想解释。 显然阮雪音想澄清并非趁他不在窥其**。 还恰窥到了不该她看的**。 顾星朗想不到这些,大步过去至跟前,欲伸手拿过书册,又觉不好,两手垂落定定立着,极严正: “十四岁入主挽澜殿,一应行头都搬过来了,这本,当时尚未成册,”他一咳,“也在其间。” 那时候还有念想,自然不忘带着。 且人生中头一个倾心的人,哪有不留物件作念的。只因自己的头一个是他,不会再有别人,才少了这层经验。 因果于顷刻间理顺,阮雪音很觉合理。 但顾星朗不罢休,喋喋继续: “大概十二岁开始集的。课业之外偶读到一首,觉得,觉得还不错,次数多了,随口道可结册,涤砚乖觉,回回照办,到十五六岁时,已经多得可成书。” 便有了这本。 “画是十二岁那年,她生辰,母后赐孔雀翎裳作礼,生辰宴当日,的图景。就在相府花园。” 该是极美,故不能忘,回宫后悉心绘之。 顾星朗自不会说,阮雪音顺畅心补。 “画完便放进那堆纸里了,后来诗词成册,涤砚问要不要将画也订进去,我觉得纸张尺寸不合,订上不伦不类,也不方便——” 不方便随时拿出来看。或出远门随身带。 阮雪音莫名觉得他就这个意思。 而顾星朗如热锅上蚂蚁,深觉多说果然要出错,不说清楚又不够诚恳。 “总之,就,就你现在看到这样。很久没拿出来过了。你来之后,不是,你来前一年,就不大拿出来了。那时候我同她,相处得很不好,你知道的。” 因说多说少都不是,他越发语无伦次,讲完这些还觉不对,再道: “后来是真的想不起有这一册了。每日若得闲,不过是想你。你来了又走,走了一回又一回,不够磨折我的,哪还记得起这些陈酿。忘了,也就没处理。”这般说,终伸手, “你不喜欢,这就处理。” 阮雪音自没这意思,但顾星朗这副尊容—— 字斟句酌慌里慌张地,太罕见,不逗一逗简直对不住从前受的欺负。 “你打算怎么处理?” 她且笑,真挚又莫名狡黠,倒叫他摸不准意思。 “你希望怎么处理?” 那神情语气是你希望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的意思。 但阮雪音如何不明,若能选,自然是不处理,放回芸芸书册中或压箱尘封—— 大多数人之于并不惨烈的过往会做的事。 尘封物件就像尘封记忆。 尘封小段属于彼时的人生。 没有扔掉某段人生的道理。扔掉物件也扔不掉回忆,不必于形式上较劲,平常方为放下。而他此刻这样选,不过是为了让她心里舒服。 这就够了。 她伸手。 顾星朗稍怔,递给她。 “我希望,从哪儿来回哪儿去。”阮雪音看准了空隙,插书册入原位。那薄册瞬间与旁侧诗词典籍、整片乌木架子融为一体,顾星朗的少时与毕生。 “可以不要的。”他轻声,意外又不意外。 “画好诗也好,扔了烧了可惜。”阮雪音回身笑答,“若我有类似的,哪日被你瞧见,也不会为了你不高兴就去扔去烧。” 顾星朗立时警醒,“你的类似,在哪里?” 阮雪音扑哧,抬头展眸架上找,于极高处望见了那个装着不败昙花的白玉匣,“那不就是?你没机会了,只能日后被旁人发现,来同我闹,逼我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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