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妥,是他作为帝王近臣、大祁臣子最在意的事。也是他作为顾星朗半个亲人,最在意的事。 所以于情于理,他都不太希望顾星朗和阮雪音之间,再进一步。 时间流逝,涤砚越来越紧张。云玺却气定神闲,眼看时辰不早,开始吩咐棠梨去传膳。她在御前六年,又侍奉阮雪音整整半年,此时寝殿内那两人喜欢吃什么,她清楚得很。今日君上又在,御膳司那帮人岂敢怠慢,于是将各式菜色交代得明明白白,一应细节安排得妥妥当当。 涤砚冷眼瞧她张罗得起劲,很是无语。顾星朗和阮雪音却在这时候出来了。 临出寝殿前,顾星朗实在没忍住,说了句“你还是规整一下头发。” 阮雪音闻言跑镜前一看,才知道自己一直微蓬着头,窘得满脸绯红,赶紧收拾。 当然了,就算此前她一直蓬着头,顾星朗也没觉得不好看。倒不是某某眼里出西施的缘故,而是她生得美,美人发丝乱,是另一种美。加上她刚睡醒,神情有些懵,辅以脸颊边烟霞色,确实可爱。又美又可爱。 这些都是顾星朗的心理活动,听起来似乎有些,矫情。 好吧,或许还是某某眼里出西施的缘故。 所以此刻他们二人出现在正殿,姿态完美;阮雪音刚整理过头发,更是一丝不乱。涤砚暗暗观察,心想应该没出什么事。 云玺奉了茶,恭谨询问道:“君上,夫人,酉时将至,是否传膳?” 两个人适才都说了太多话,费了不少脑子,尤其顾星朗一颗心七上八下好几回,此刻确有些饿。于是点头道一声“好”。 五花八门的膳食流水介进来,递菜的小婢们一个个唬着眼,心想君上用膳原来是这等阵势。折雪殿自然比不得挽澜殿,但如此云泥之别,御膳司那帮家伙平日也太欺负人了。 不得不说这是顾星朗好几年来吃得最满意的一餐。跟菜色合胃口关系不大,因为他的膳食每天都是对着胃口准备的。 那么只能是跟人和气氛有关。 阮雪音也吃得很满意。她自己认为是因为合胃口。 两个人吃完,脸上都挂起发自心底的微笑。 食为天,谁吃得舒服了不由衷高兴呢? 照例,晚膳后顾星朗都要去御花园散步。漱口、浣手毕,涤砚询问: “君上,是否去御花园走走?” 顾星朗点头:“走。” 阮雪音起身,云玺尾随,一行人走至折雪殿门口,只听阮雪音恭声道: “君上慢走。” 顾星朗回身挑眉:“刚吃完饭,你闷在殿中做什么,去月华台躺着更不好。去走走。” 云玺低着头忍不住微笑,暗想这感觉怎么这么好,自己在御前数年,君上一向温和少言,今日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非常生动,生动又自在,还有几分霸道。当然不是本身性子霸道的人那种霸道,就是一种,强烈的主动感。 以至于他整个人都显得比以往更有温度。 涤砚却微微皱眉,这种说话方式,包括语气,他也很多年没听过了。仿佛顾星朗十岁以前会偶尔这么说话,此后越来越少,近几年更是没有。 本来不是坏事。但这种现象所反映出的背后逻辑,却让他更加不安。 阮雪音有些怔。从午睡醒来到此刻,她都没明白顾星朗为什么会突然来折雪殿,还呆了好半天,甚至一起用了晚膳。这也罢了,此刻终于能把人送走,清静清静,总归夜里又要见,结果居然,还要陪散步? 到底是他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她中午睡了一觉,总不能说又要睡。刚至傍晚,天还没黑,也不能说要去观星。说看书吧,最近正看的那些都在挽澜殿。 争分夺秒动脑几回合,竟是一个理由都没想出。 没理由拒绝,只好跟着往外走。初秋傍晚,气温倒宜人,茉莉、白兰这些属于盛夏时节的花几乎都败了;紫薇和晚香玉尚在最后一茬儿,幽幽散着淡香;玉簪和木槿正值花期,开得繁盛;朱砂红的鸢萝花小朵小朵绽了,缀在细密针叶间,是隐秘的喜悦和热烈。 两个人并肩走着。云玺跟在一丈开外。不见涤砚,不知干什么去了。 没有人说话,气氛倒也安恬。阮雪音没有这么跟人结伴散过步,一开始想拒绝是出于本能,此刻走起来,竟颇觉惬意,很是喜欢。 “曜星幛既能自行记录天象,你也已经用得很顺手,每夜里看两眼便好,就不要熬夜了。” 走了大半天,阮雪音不意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想了想道:“我最近花在观星上的时间,已经比过去少了很多。”
第七十章 红豆生南国 顾星朗微微一笑:“因为要用功读那几本册子?” 阮雪音微微噘嘴:“因为不能白天读,一定要在星星出来以后。” 这话说的是客观事实,但明显话中有话,且配上她撅起的小嘴,非常像撒娇。 顾星朗心里一酥,当然他不知道这种感觉叫酥,稳住了,端着多年练就的冷静道:“白天我不一定在,哪有嫔妃独自进御书房的道理。” 阮雪音越想越恼,她讨厌浪费时间,也讨厌时间安排不合理,导致必须要做的事同一时间扎堆,“那君上便不要管我熬夜了。事情没做完,又不是我想熬。” “你完全可以同时进行。什么都备好了,和在月华台上哪有区别?” “我不习惯。” “习惯这种东西,习惯习惯就好了。” “君上为何不能允我把书带回去?” “上次已经说过了。” “我觉得很牵强。” “这么多理由,还牵强?” “这么多理由,却是一个比一个牵强。” “你倒说说,哪个牵强了?” 涤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此刻正和云玺一同跟在后面。好在离得远,他们没有听到这些话,否则一定会迎来今日震惊之最。 因为全是废话。 在普通人来说当然不能算废话,顶多叫扯闲篇儿。但顾星朗和阮雪音都不是会花时间扯闲篇儿的人。他们是张口就要家国天下论时局的。 更何况阮雪音这样的清冷性子寡淡表情,居然会噘嘴。云玺至今没见过,所以并不知道,这种表情已经在顾星朗面前出现过不止一次。 最重要的是,这不是普通的扯闲篇儿,从内容到语气,分明就有打情骂俏之嫌。 而且是相当幼稚的打情骂俏。 没人听到,自然没人震惊。一白一湖蓝两道身影走在初秋暮色之中,远远望去,仿如画卷。而晚香玉和玉簪的香气明明极具辨识度,顾星朗却完全没有闻到,只被若有似无的橙花香熏得身心舒泰。 直到上官妧和段惜润出现在清晏亭附近,看见了他们,那团如蜜般的氤氲才被噗地戳破。 两人赶紧上前,双双向顾星朗行礼道了“万安”,又与阮雪音见平礼,便听上官妧笑着打趣: “润儿你看,君上可不是对珮姐姐格外偏心?夜里批折子不许人扰,珮姐姐便例外;傍晚散步要清静,不要人陪,到珮姐姐这里也不作数。”说着看向顾星朗嗔道: “君上有空在这里和姐姐散步,却没空来煮雨殿看妧儿。那晚在御书房里的话,君上可是转头就忘了?” 自折雪殿那次长谈后,阮雪音对上官妧有所改观。倒不是对她性格为人生了好感,纯粹只为那份真心。 世间之大勇,不是无惧;而是明明有所畏惧,还是愿意迎头而上。上官妧当然知道对顾星朗动心动意,会成为日后隐患,但她还是撑住了。 至少到目前为止,如果她所言皆真,那么她撑住了,选择了顺应真心。 单这一点,她是欣赏的。就跟她因为感动于纪晚苓的深情,而答应查封亭关的事一样。 所以此时对方说这些话,她不像往常那般反感,只是冷眼瞧着惜润脸色不太好,虽也在笑,眼底却颇有伤感之意。 她蓦然想起她们俩都明里暗里问过她会否争宠的话,尤其惜润,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她对她说过自己不会去分后宫荣宠这杯羹。 那么此时情形,尤其上官妧又在旁添油加醋,不知她会否多心。 于是罕见地,在顾星朗开口之前,阮雪音先开了口: “我正要去月华台,凑巧遇到君上,便一起走一段儿。” 顾星朗不明白她为何要撒这个谎,看她一眼,也不说破。 段惜润似乎并未因此变得开心,尽管面上仍是微笑: “立秋之后,傍晚温度便降下来,倒是很适合走一走。再晚些,又看不到御花园的好景致了。” 顾星朗也感受到了段惜润的低气压,仿佛不如从前那般灵动,遂看向她和煦道:“采露殿的蔷薇近来如何?我记得当时吩咐他们找花期尽可能长的品种,如今不到九月,想来该有许多还开得很好。” 段惜润不意顾星朗竟将话题放到自己身上,心下一软,“粉团、白玉堂、黄金典都还繁盛。那时候跟君上约好,待龙沙宝石和重瓣白木香开的时候,请君上来瞧。最近重瓣白木香开得正好,龙沙宝石却已经败了。” 这番话说得慢而轻,却难掩怅惘之意,且信息量颇大,既在说花,又似在言事。 顾星朗何等脑子,话已至此,再不回应就伤情又伤面了。 “择日不如撞日,我记得重瓣白木香甚美,这就去看吧。至于龙沙宝石,年年有花期,明年再看也是一样。” 段惜润欣喜,转头示意满宜先行回殿安排。阮雪音颇欣慰,福一福道: “臣妾还要去月华台,今日便不去赏花了。”转而对惜润道:“改日再喝茶叙话。” 段惜润微笑点头。上官妧见阮雪音就此告退,顾星朗也并未说什么,一时不知自己是否该同去,犹豫片刻,方讪讪道: “既如此,臣妾也不打搅君上与妹妹回采露殿赏花了。” 阮雪音自然没有去月华台,因为本是被顾星朗拽出来散步,什么都没带,告退之后,不过绕了个大圈,又回到折雪殿。 而当天夜里,挽澜殿的轻辇没有去月华台,也没有来折雪殿。无论从已知信息还是傍晚段惜润的表情来看,顾星朗应该是很久没去过采露殿。按上官妧上次所言,到今日至少也有一个月。 那么好不容易去,自然不会这么快出来,怕是连折子都送去采露殿了。 送折子的猜想是云玺说的,阮雪音不知道还有这种操作。也是,奏折每天得批,他下午来折雪殿耗了半天,傍晚又被拉去采露殿,哪里有空看折子? 为帝为君,也真够忙的。 “君上今夜怕是要留宿采露殿了。”云玺在铺床,念念叨叨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阮雪音听,“散步散得好好的,偏遇上两位夫人,遇上聊聊就罢了,说什么赏花,君上也是耳根子软,珍夫人一委屈,说陪就去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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