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被她奉为此役准则的“最后一刻”忽显得讽刺——是他们的最后一刻,或也是她的最后一刻。 “女君稍安,且随属下往引凰台。” 万籁俱寂冬夜深凛中骤起于耳边的声响叫她浑身一颤。 可那声分明耳熟,亦友善,转头之前她以为是薛礼,转过去看见沈疾的脸时她只觉是在做梦。 当然不是做梦。沈疾在边境时就消失了,当然是奉顾星朗的命,当然会出现在这里。他就是顾星朗在韵水最后的保障和信心。 “大人何时到的。” 巨大帷幔掩盖二人身形,主阵地已随两位段氏砥柱的尸首转移向引凰台,以至于对话也比早先安全,空寂的坤泰殿成了无人过问的废墟。 “今晨。” “一直在坤泰殿?” “是。” “竟避过了重重宫卫禁制。” “沈疾入宫门,不走门。” 段惜润约莫是听懂了,点头道:“我随大人去。” 夜半黑沉将整座皇宫绵延的密林衬得如鬼魅。唯引凰台上渐亮起灯火,凌乱地,暗夜中望过去也如鬼火。 肖贲站在高台上,旁侧有几具尸身。平度侯、庄王、荣王、滑国公吧。段惜润随沈疾隐在高大树冠间,看不清楚,全凭肖贲口中白国内乱、宗室诸王尽陨之说辞震天响,方猜得一二。 这棵树恰是神灯耀韵水那个夏夜她与阮雪音同倚的那棵。一夜江山,一夜炼狱,不过只隔了一轮冬春。 她听着肖贲讲完这些,又讲女君生死未卜、此国社稷飘摇,奉祁君命也出于友邦之义,将与白国余下将士共护百姓安宁。 虽值夜半,百姓们都听到了吧。 韵水城门已开,联军浩荡入,也听到了吧。 她再次失了聪,开始听不清每个人在讲什么,只见肖贲下引凰台一路往宫门外,似与联军几位将领交接。 更远了,真正如观默戏。 “究竟是要做什么。”她气声问,连自己声响都有些听不清。 “属下不清楚。” “大人入韵水一整日了。” 沈疾默了默。“城内王侯要员们的府邸已被控制了,白天的事。此刻,”黑暗中他微眯眼看宫门外场景,“该要以镇国都、护百姓的名义分兵驻守,阻断人员进出,为了,” “为了在我出现之时擒杀。”所以顾星朗千叮万嘱暗潜,不到最后不能现身。“祁队占据韵水,本国兵士蒙在鼓里,宗室衰亡,要员被挟,百姓不谙真相只道是援军相帮。可这样的局面,”段惜润笑起来,“与亡国何异?大人身为祁臣,不要此刻砍了我定终局么?拿着我的人头,出去和我的叔伯姊妹们放在一处,段氏江山,覆矣。” 沈疾依旧盯宫门外城景。城内军兵正被全部集合整肃,小队小队分拨,四下散去;民宅门窗偶有被从内打开的,是胆大的民众听外间有序,出来瞧动静。“君上派属下护女君周全。”看完了这些他方答。 “大人不觉该趁此机会灭白?” “属下只信君上决断。” 段惜润想了想,“沈大人来霁都是他带的。然后始终跟随,一整套尘世观瞻亦是他给的。”如兄弟如师徒,更是君臣,理所应当。 若没有黎叔带队不周山,他不会到霁都。初入霁都的两年,因陪伴九皇子须经严格考核,他住在相府,最初的尘世观瞻其实来自纪平。【1】 但谁及顾星朗。沈疾心中默想。人之信念坚持终究来自是非黑白之判别,岁月深浅之累叠,正直、光明、俯仰天地,终究是最令人信服且向往的事。 他抬眼向西北,也试图获取关于“最后一刻”的提示。韵水天幕无论哪季,无论昼夜,都晴明居多而鲜少被云层遮蔽——来自祁南边境的烟火也便多少能被望见,哪怕只是个彩色的影呢。 烟火未至,先至的是满城神灯。 第一盏缓缓升起时段惜润便瞧见了。 然后越来越多,竖直向高空,与去夏子夜韵水城耀之景何其相似。 故伎重施? 沈疾亦未料,收视线往近处,忽想起去年初春呼蓝湖畔,四位夫人与淳风同放神灯。 百鸟朝凤筝实在耀目。瑜夫人的旧筝空中焚毁也叫人印象至深。但他最记得淳风扬的那对蝶,双蝶戏云天,剪断长线后他与她在春夜的湖边说了会儿话。 他说人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有选择的。 她反驳,称人不能靠道理活着,因有心有情、怀揣相信与执念。 她说得真好。与淳风一起度过的所有时刻构成了他的春夜,孑然却温暖,足以慰平生。 眼前神灯便在这样孑然的暖意中开始湮灭。 湮灭旋即坠落,一盏接一盏,街巷民宅间因奇景探头或出门观望的人群开始惊呼。 去夏阮雪音以神灯为谕助段惜润登临凤位。 今冬神灯再耀皇城,却是坠落,盏盏如陨星,速度之快数量之多,远比缓升触目惊心。 确为故伎,却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1】229不周青未了
第七百零七章 繁夜 同一时刻的夕岭,顾淳风与纪齐将将策马入行宫。 有宫卫闻暗夜蹄声已是利刃在手相候,见黑白二驹冲奔而来便要阻拦。 “滚开!” 女子策马原不寻常,这般声势更是迫人,何况淳风常探幼弟、来夕岭的次数比顾星朗都多——宫卫旋即认清那张俏脸,忙让,一壁大声: “淳风殿下驾到!” 顾淳风心急,直往岁羽轩全未注意周遭;是纪齐远望见东侧山坡上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坐着,颇闲适地,像在看天。 整个行宫身量不够的小人儿只有一个。“那边。”纪齐道。 顾淳风没听见,还在冲奔。纪齐知她今夜走火入魔也不劝,转了方向自去拜见十三皇子。 顾星漠见他颇讶。见得淳风时已经又过了半柱香。 “你都看见他了不叫我?”淳风气鼓鼓,连夜赶路又喘,叉着腰数落纪齐,走近些,又向小漠,“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看星星?”再朝黎鸿渐一礼,“黎叔。” 黎鸿渐早已起身,一拜,“殿下。” “殿下这姐姐,实在凶,惹不起、护不住。”纪齐低声对小漠。 “有劳小小纪大人一路相护,您多担待。”小漠亦低声,两人共揣腹诽同一个女人之默契。 十三皇子倒如常知礼有分寸,九成复刻今上,给这样的小孩当姐夫却不错。纪齐这般想,心内一跳——姐夫? “怎敢睡,怎睡得着。”顾星漠站起来,灼灼盯淳风,“嫂嫂传信,霁都不宁,边境有变,嘱我万事小心。” 果然有大事。顾淳风心沉。出城来夕岭不知对也不对,阿忆已经回宫禀报过自己去向了吧?“不该听你的。”某根筋随之挑,她转脸向纪齐,“嫂嫂只身在皇宫,腹中有孩儿,我该回去护她。” “什么话!我两个姐姐都在,说不得你姐也在。”大嫂分明离府,除了入宫他想不出她能去哪里。 纪晚苓和竞庭歌岂是信得的,长姐——在阮雪音之题上,也不敢全然放心,还不如竞庭歌。只怪自己无论如何将小漠放在了首位,此刻见夕岭安宁,才担忧起嫂嫂安危来。 “黎叔,”她踟蹰。 黎鸿渐已然听懂。“属下以十三皇子周全为己任。佩夫人来信,也是此意。” 顾淳风心知让黎鸿渐连夜赴祁宫护阮雪音不是好主意。夕岭此刻安宁,难保下一刻、下下刻也安宁。但若真有宫变——她被横窜脑内的两个字唬得整个人有些僵——嫂嫂与腹中孩儿就在漩涡中央,沈疾跟九哥走了,宫内那些禁卫,是否人人可信? 混入一条鱼都可能翻转整个棋盘。倘嫂嫂与孩儿为了质,凭九哥有通天之能,也不得不就范。 她越想越觉来夕岭是错了主意,脸色煞白。顾星漠约莫猜得,伸手轻拍姐姐渐硬的手背,“无谓胡思。九哥与嫂嫂都非等闲。” 此朝非等闲的太多了,偏如今大半在霁都。她顾淳风是半历过锁宁长役的人,不敢侥幸,想了许久还有谁能凭一己之力护阮雪音周全、能在此时此刻容她传信相与——“上官宴呢?” 没头没脑,问得其余三人俱愣。 “殿下不若坐下,与十三皇子一同赏星。”黎鸿渐但笑,遒紧的脸上彬彬然。 顾星漠稍沉吟,“黎叔说得是。一动不如一静,咱们先观其变。”他难得体贴,去拉淳风,“你们来前我正听黎叔说故事,关于星象的,很有意思,姐姐你也听听。” 上官宴就在数个时辰前入宫请旨的队伍里。 群臣散,他没走,阮雪音瞧见了,因忙于张罗决断后的繁琐没管他——柴瞻点禁军南下不是小事,顾淳月亲出宫门送;竞庭歌独在折雪殿总难叫人放心,她请纪晚苓先一步回殿。 安排好这些,正安门内复静,她方注意到上官宴还在阶下,难得不花哨,穿了一身暗青。 初冬夜冷,外间站得久了腿脚生寒,她拢着斗篷唤涤砚去请,两人往鸣銮殿偏殿叙话。 “主动留,是真不怕我扣你。” 自段惜润来霁都她便没踏实过。连日折腾,心脑计算,甚至献出了平生第一回 吵架——到今日此刻她疲惫不堪,对上官宴也再没了周旋耐心。 “你这样很可爱,雪儿。不得不说,他改变了你许多。” 连为称谓蹙眉的力气都没了。阮雪音抬右手撑右颊看桌上灯火,“说吧。除了趁此机会带走竞庭歌与阿岩,其他都好议。” 上官宴挑眉笑,“你还是这么叫人心折,无论过去多久。” 阮雪音默了少顷,隔灯火看他,“很难相信你对竞庭歌是过尽千帆、除却巫山。心有所属怎还会对别的女人说甜言?” “她怎好将我说与她的甜言转述给你?!”上官宴佯怒,复笑开,“阮雪音只有一个,空前绝后,不是别的女人。” “除了这个,再无所求么?” 她刚说扣他,话题即被掠过,但两人都心知所指为何。 “上官一族受他隆恩大赦,我已是祁臣,除了尽忠,再无所求。” 上官宴或对女人说罄竹难书的场面话,于正事上还从没撒过谎。他就不是这种人。阮雪音放下悬心。“回去吧。他归朝之前,竞庭歌只能留在折雪殿。” “看来我猜对了。今番周折,有竞庭歌在白国使力。” 阮雪音不答算认。 “何必。我带她们母女走,罪责在我;回头他要教训甚至杀了竞庭歌,你势必阻,坏的是你们夫妻情分。当然前者上算。” “你倒不怕获罪。” “我一命若能保她们两命,倒是不亏。” 两人又隔灯火看了片刻对方的脸。 “回去吧。你这番话我会转告她。此役庞杂,牵扯甚多,他若没能回来,我真的会杀竞庭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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