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宴从没见过哪个女人在说与自身相关至此的生死时,以这样的神情语气,这样的冷静有持——仿如玩笑,而他确定她坐言起行。“你认为不止于两国争斗,也不止于霁都宫变。” “竞庭歌赴韵水,原是为探先辈遗迹。白国那地方,”出现过无尽夏,有一首耐人寻味的歌谣,亦有凤筝,也有明夫人,明夫人入祁宫点听雪灯,桩桩件件,皆不寻常。 或许顾星朗此时在等的,也包括这些。
第七百零八章 如是观 千里之外祁南之西,按兵近二十个时辰的小队祁国禁卫开始移动。 这五十人皆是禁卫中拔萃,由沈疾训练、伴驾多年,战力惊人。柴一诺秘密跟顾星朗出霁都就是混在他们之中,几日几夜,倒也有了些默契。 “臣以为——” 不是第一遍谏言,以至于刚露三个字便被顾星朗挡回,“早有定夺,等的便是此时,不必再言。” 柴一诺约莫猜到沈疾是去了韵水,昼夜接信、与顾星朗相谈也基本能确定:对于保住女君,主上有不小的把握,按理无须亲自出马。 也许不是为了女君。 浓夜中他以余光瞥顾星朗的脸。 未燃火把,只能看见星月之下那双光华明黯的眼。 暗夜走山林,总归视线不清,睁眼闭眼其实无差。顾星朗就着浓黑走了一阵,闭上眼,脑内愈清明。 段惜润是带了面皮换了脸而入皇宫、而得保全。很好。 纪桓离相府、未留只言片语——从霁都到韵水快马加鞭,一日一夜够了——到达会在几个时辰后的清早。也很好。 柴瞻的队伍要抵南境会慢些,可能是明日正午或者更晚。无伤大雅。 自己此刻动身,到罗浮山该也是破晓时分。极恰。 还有些不稳定处,难算准,他只能放开它们待生变时再应——局面复杂人员众多时是不存在“算无遗策”这种事的。局面可估,人心难测,纵能算一人两人五人之心,算不出十人百人和看不见那些人。 摆正态度为握紧胜券之始。 唯一牵动他心神破坏这沉静的只有阮雪音。将同样复杂也许更复杂的霁都局面留给她,他不忍且愧。 谁能料及呢?变局迭起之快,分工成为必然。祁宫鸣銮偏殿,灯火未尽,上官宴还在,阮雪音胡乱想着顾星朗也许终会入韵水。 “再没了么,你关于文绮的所知。” 上官宴摇头,“共破谜题,我没必要隐瞒。倒是关于老头子,”灯火中他眯了眯眼,“昨晚睡前我忽想起来一节。” 那时他还未离家。母亲新丧,文绮鸠占鹊巢,他愤懑非常,上官朔却不辞车马带他去蔚南看麦田。 与文绮蔚南那间院子前的麦田实在很像,但当然不是同一片。 盛夏时节,风吹麦浪,满目金黄接碧落,叫小少年心也开阔。记忆中他想给上官朔机会,试图说几句心里话——他的父亲,这个永远风度翩翩却总似心事重重的男人却不打算为之花费时间。 他只是带他穿越麦田,让他摘取最大那支麦穗,不能回头,选定下手不能改。 他在快到对岸时摘了一支,挺大的,六月风中招展,美得惊心动魄。 这支最大么?上官朔问他。 他诚实摇头:前面有两支更大的,我都错过了。 当时哪知道呢?走过一遭方得全貌,可惜规则如人生,时间如长河,都是顺流难逆的事。 想要那支最大的么?上官朔又问他。 一支麦穗,纵使再美,对他无意义。但在这个游戏里是有意义的。他点头。 那就走回去摘。这次已能确定哪支最大,万无一失,对吧?上官朔再道。 他再点头,不明白这样有何意义。但他依言走回去,摘下了那支最大的麦穗,走到对面,也是来时起点,挥着金色的穗向彼岸的父亲猛挥。 上官朔也扬臂向他挥。总觉是在笑的,太远,他并不确定。 “这游戏我带竞庭歌做过,就在今年春,也在蔚南,文绮门前。不过我没让她走回去重来,算是终止在了半截。”子夜将近,涤砚和云玺远候帷幔下,屋内愈静,烛火飘摇衬上官宴音色极不真实。 “为何?”阮雪音累极,依旧单手撑脸颊,眼皮耷拉,为听要闻勉力维持脑内清明。 “我在此岸挥动那支最大的麦穗时就想,世事原本可一不可再。已经走过了,结果不称心,倒回去重来,兴许一时称心——那称心是空落的,是知道可以重来而叫所有奋力都变得再无意义的空落。我挥完那穗子,拿在手里细看,不觉心喜。反而早先摘的那支,虽有憾,五味俱全。” “你那时候就原谅他了。其实你从未怨过他,对吧。” 阮雪音撑着眼皮看桌上灯火,上官宴讲述时也一直看着灯火。一整晚大多数时候,两人都以这盏明灯作心绪往来。 “很奇怪,在你这里,倒容易讲些平日不想讲的话。”上官宴未正面答。 因为自己比较不爱说吧。印象中她听过许多人的心里话,前后有上官妧、段惜润、顾星朗、顾淳风、阮仲,乃至同样不爱剖心的竞庭歌,和此刻上官宴。 “你说有关谜题,想到了上官相国旧事,只是这个?”她没抓到联系。 “我在想重来的事。那个游戏,他让我重来,分明破坏了原本不可逆的规则。世间不可逆者,唯光阴耳,但曜星幛与山河盘不就能回溯十年光阴?河洛图被传得神乎其神,有改写天下格局之力,究竟是何种力量?” 阮雪音蓦然想到顾星朗曾说,亡国的宇文琰临终时在寂照阁前告诉祁太祖:崟国将覆亡于青川三百零二年。【1】 这是一则已被证实的预言。她自幼占星,会窥趋势,却决计做不出精准到年份的预判。河洛图是一册预言书?“曜星幛和山河盘是记录下了自此刻往前推的十年天象地理。”阮雪音摇头,“与你正在猜想的,不是一回事。” 他其实没确切讲猜想,但她莫名排斥,拒绝飘渺以至于玄的推测。 上官宴笑了笑,“你认为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这问题我打小问老头子,他说,” 这问题阮雪音也问过惢姬。 两人同时望向面前桌上那盏快燃尽的灯火,回忆确认。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2】 字字重叠,话音合在一处。这般齐整哪怕被刻意压低亦具声势,引涤砚云玺同往殿内看。 阮雪音与上官宴面面相觑。 答案分别来自其师与其父,却是一字不差。 “惢姬大人还读佛经。”上官宴打破寂静。 “老师博采众长。”阮雪音沉声接上。 【1】616蜜与谜 【2】引自《金刚经》
第七百零九章 梦兆 后宫夫人与外臣单独会见,哪怕是在鸣銮殿,终究不妥。涤砚深觉时长太过,远观这二人不停对目光、还异口同声无限默契的样子,颇替顾星朗不满,又不能说,只向云玺道: “夫人有孕,不好熬大夜吧?” 云玺是真担心阮雪音连轴转累坏身子、届时不利生产,早吩咐棠梨在折雪殿备进补吃食,闻言点头,便想过去提醒。 上官宴却适时站起,隔圆桌向阮雪音恭谨一拜,低声说了句什么。 太低,不足为第三人闻。 阮雪音点了下头。 出鸣銮,辇驾起,一路朝北御花园行。白日晴好,到这会儿却颇阴郁,漆黑天幕间少见星子,倒是层层低云堆砌开,风如抽屉开合一下烈过一下,是将雪之兆。 阮雪音微蹙眉,伸手拢了拢斗篷。 折雪殿内灯火歇,却是个不眠夜。四周禁卫的数目比早先又多,林立在明暗处,共守这随时可生变的长夜。得知竞庭歌和纪晚苓陪阿岩好好在暖阁,她没过去,自回寝殿饮了燕窝吃了小点,简单梳洗毕上床睡觉。 顾星朗说好好活着是应对一切风浪之根本。她今日太累,此刻若不偷空眠一眠,再有应对风浪的脑子也不够气力支撑。 若有事涤砚会禀、云玺会唤。她带着三分忧虑三分释然三分定力闭眼,顷刻没了觉知。更漏滴答催人沉睡,长久平和宁然的黑暗在某一刻被画卷般向两侧拨开。 山林,崖间有兰,硕大的,她只在白国见过。 密林中平地、枝叶稀疏处有一男一女。视野远近正够她看清脸。 纪桓。 和文绮。 “边境时惊鸿一瞥。久仰,上官夫人。” “这么多年,果然是纪氏在往返锁宁打探。纪相大人来得倒快。” “看来夫人承了上官相国遗志。看来上官一族,曾与我纪门得到过同样的高人提点。” 片刻静默。“看来是。”文绮答。 “应该不是。”另一道声从密林中传出,“宇文家自有宇文家衣钵。” 这声音阮雪音决计认不错。顾星朗。 便见似破晓似将夜的微明天色里他一袭白衣走出来。 两位前辈该极意外吧。视野持续不变,她就像一只栖在枝桠间的鸟,无声窥探,因距离难细辨众人神情。 只见纪桓和文绮皆朝顾星朗一拜。 “还是着了祁君陛下的道。”文绮笑言,“又或是佩夫人终于开始有梦兆了?” 顾星朗似没听懂这句。 文绮了然再笑,“祁太祖没有告诉你们挽澜殿听雪灯的真相。是太祖就没告诉太宗,还是太宗没告诉定宗,还是定宗告诉了战封太子,没及告诉君上你——先太子去得突然,定宗继而离世,君上临危受命,毕竟太赶了些。” 时间像是骤然被收紧了。她听见文绮又说了许多话:白国三公主段明澄自十一岁起生梦魇,能窥得过往发生而她未亲见之事,又或并未发生而在将来被证实会发生之事。昔祁太祖迎明夫人入宫,意图在此;听雪灯每每亮,便是明夫人深眠接梦兆之时。 画面声音都过得极快且碎,以至于阮雪音忽反应自己该是在做梦。 梦里顾星朗似觉对方说辞荒谬,开口质疑,便听文绮言白国皇宫中有条密道,是明夫人少时记录梦兆之处,至今仍在,堪为明证。 她混乱听着,仍如鸟儿栖藏林梢,只觉天色愈亮,周遭渐有鸟鸣起,方确定时间是破晓而非将夜。 越来越亮,白花花晃得人欲睁眼而不能。她确定自己是魇住了,勉力睁,忽闻敲门声,是棠梨: “夫人醒了么?” 门声与人声救了她。阮雪音发狠回复意识,头顶层层浅湖的纱幔倏然坠眼帘。 “夫人一头汗。” 棠梨竟已在床边,手挨上来,正以绢子替她擦拭。 “什么时辰了?” “回夫人,子夜将过,下雪了。” 果然下雪了。她偏头朝床帐外看,室内宁谧,隐闻落雪声。或者只是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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