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约觉得表达不清,磕磕巴巴。 “实在没什么难的,张口能答。”阮雪音帮接上。 “是。”肖暧飞快回,立时又觉不妥,“也不是…” “你若是考生,预备怎么答?”阮雪音似全没瞧出对方为难,低头继续整理案上书册,语意闲,却句句掐在话尾。 肖暧绞手咬唇,眉头拧出花,余光忽瞥见皇后殿下西侧、后面偏门处有了人影。 她松一口气,旋即听薛如寄声出:“阿暧虽日日混在淘沙,到底不是读万卷书的主,殿下再问下去,她要晕厥了。” 薛如寄讲话的音韵技巧,时常让阮雪音想起当年的上官妧——都苦心孤诣练过多年似的,分明刻意,就是叫人受用。 其声自侧面飘至跟前,声音的主人稳稳一礼,十二分恭谨得体:“给皇后请安,殿下万福金安。” 偏门边站着时是共营女课的熟稔,此刻至厅中是女眷对中宫的敬畏,两回合表现既讲感情又全礼数,薛如寄的功夫。 “今日课前就见过拜过,要你再行这样大的礼。”阮雪音抬头微笑,“都议妥了?” “是。便是来请殿下去后头,垂听秋冬课授安排。” 女课自春时开,学生从六、七岁到十六七不等,霁都淘沙馆内,寒门与士族女儿的数目几乎五五分——入秋农忙,寒门家姑娘须回家帮手,九月课将停,十月中旬复开,最近在议的课授安排,正为此节。 “我的意思,虽有近半学生此期间告假,剩下的半数不该就此荒废,所谓一寸光阴一寸金。”起话头的是纪晚苓,因阮雪音明令讨论女课时无须太讲尊卑礼数,她于自称上亦少顾忌,“九、十月份,一年秋高气爽时,正宜精进。” 该没说完,她注意着阮雪音神色,补一句:“当然,以殿下定夺为准。” 阮雪音翻看着桌上纸页,是近来课授的记录,没抬眼只轻点头:“正宜精进,怎么个精进法,你接着说。” 众人互视一眼,对纪晚苓眼神支持。 后者继续道:“不停课,一切照旧。至于告假者,布置下需读的书需完成的札记,十月归来,不会落后太多。” 阮雪音终抬眼,逡巡一圈屋内几人,“你们也都赞同?” 薛、郭、肖皆轻点头。 “一个月,能学不少东西了,馆内近半学生是有空的,就此休沐,实在可惜。”薛如寄补充。 其实寻常学堂分科,无外六艺、经史子集。女课初兴时为得朝堂支持,多强调女子技艺,便是琴棋书画之类,而将寻常学堂也就是士子所习划在边缘,算是掩人耳目——阮雪音的最终构想,自然是要女子与男子读一样的书、得一样的机会,但诚如顾星朗告诫:须循序渐进。 出于各种考量。 今日翻查近半月课授记录,此进程竟是被提前了。而众人此刻一心推进、一个月功夫都不愿耽误,倒比她这个始作俑者还要积极。 “不妥。”阮雪音回得干脆,“女课开办的初衷是福泽百姓,霁都因高门集结、贵女众多,故才导致馆内士族与寒门出身的学生数目对半分。如今因秋忙,告假的都是寒门女儿,课却不停,岂非公允有失?且霁都情形特殊,放去其他城郡,告假者恐占八成,继续行课,颇多耗费。” 几人听着,皆沉吟不语。 阮雪音笑起来,“且这个月份,你们不要去赏秋么?”寒门女儿回家收粮,高门小姐乘车出游,她讲出来亦觉唏嘘,“秋猎是如期的,今年你们几个都在,各家叔伯无论文臣武将,也都会奉旨前往夕岭,据我所知,阿暧和宝心还从没去过吧?” 这两位过去不居霁都。 “我也没去过。”薛如寄闻言笑,“这么些年了,一次兄长的光都没沾上。” 薛战驻守祁西之前是常去的。而薛如寄乃庶出,兄妹关系约莫尔尔。 “所以咯,”阮雪音语声轻快,“老师们都须休沐,这一个月秋假,就此定了。”又低头瞥手上录册,“近来讲书颇多,还是《礼记》。” 纪晚苓应是。 阮雪音复抬头,“我记得上月末看本月课授计划,没有这么多经史内容。” “是她们要求。”纪晚苓笑笑,“士族小姐们道琴棋书画在家也能练,剩下的姑娘们认为读经史更合算,”自因寒门女儿在家没有琴棋书画的条件,“更因蔚国开会试,竞先生在列吧。近来大家格外对做学问有兴致。” 阮雪音点头,“方才还听阿暧说起蔚国会试的题目。便出自《礼记》,《礼运大同篇》。” 纪晚苓一怔,肖暧颇尴尬。阮雪音看向薛如寄,“是经义,述理辨义即可。她不会答,你来。” 她笑盈盈地,话也似玩笑,直叫薛如寄臊起来,“皇后莫取笑了!妾一个武将之家出身的庶女,许多话,听过而已,讲不出名堂来的。” “论书才,还得看瑜夫人和宝心。”阮雪音笑饶过,却必是要人答题的意思。 偏这两位从头到尾在后院,根本没听见始末。 肖暧遵懿旨又将那句话重复一遍。 “宝心学浅,私以为经义既是阐明道理,那么此句的道理,就在原文中。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 她一口气诵完整段,阮雪音笑向纪晚苓,“给人授课可不能诵原文释义,总要有来自老师的阐释。这段要怎么教,便是我都没想好。” 言下之意,要听纪晚苓怎么教。 “尚未讲到《礼运》,臣妾亦没想好。殿下知道的,首篇《曲礼》极长、内容纷繁,这半个多月除经史外还有其他课授,只带她们读了大概。” 阮雪音不再逼,稍忖片刻道:“适才说了,女课初衷为福泽民众,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为主,经史子集为辅。我瞧这册中记录,近来是有些走偏了,还是要回到正路上。往后,”她掀动羽睫,目光投出去, “课授计划若有改动,要第一时间呈报。毕竟每月末,本宫须同君上述职。” 几人皆听出责怪意思,面上一凛,敛首遵旨。 “既然在读《礼记》,就从一而终,接下来典籍之课,都用它吧。《曲礼》《檀弓》都长,大概各要一个月,再之后也最好一月只读一篇。”所谓经史子集为辅,“我记得《礼运》是第七篇,那么是,四个月后。”她复向纪晚苓, “加上本月休沐,五个月后。明年四月,请瑜夫人在授课之前,先召集大家,共定讲义。”
第七百八十七章 榜上朱 霁都女课于当月十八正式休沐,为期一月。 今年夏长,至九月末仍有余热,太史司观天象数日,又两度往承泽殿请皇后的意思,终将秋猎定在了十月中。 而蔚国秋猎月初已始,十月初三像山烽火明,顾星朗收了奏报,晚间对阮雪音说起,摇头笑道:“去年的像山烽火,寿星人在霁都不曾见,今年可算能看到了。” 阮雪音一时没反应过来,“依然看不到吧?会试未放榜,放榜之后若中,还有殿试,君王亲策,为避嫌,她不可能跟去秋猎啊。” 顾星朗侧头,刮她鼻尖,“我以为一孕傻三年这种事在你这里不灵。像山横亘东西,几百里烽火,何其壮观,只要人在苍梧,应该说大半个蔚南,都能看见。” 月洞窗下椭圆榻,巨大的,堪比寝殿内凤榻,一个月来两人常赖在上面直至入睡时分,各自读书,偶而闲话,玉珠帘,红罗帐,鸳鸯铜炉内,袅袅龙涎香。 阮雪音无心关注年复一年已不新鲜的像山烽火,兀自出神。“不知她怎么答的。” 顾星朗晓得她意思,轻笑,“想要榜上有名,自写规范答案。”稍顿,不确定道: “不知她在此之前究竟做了哪些功夫。也可能另有局面。” 十月十六,苍梧放榜。 贡院之外,招贴红墙,共取四十九人,七列七行将将满,其中第六列两个名字以朱笔写就,分别是: 江城;竞庭歌。 朱笔昭示,在虽不成气候到底有前例的会试榜单中还没出现过。更兼其中一位,是居然竟然又仿佛理所当然的,竞庭歌。 贡院前哗然未息,有眼尖者很快发现红墙边还贴了两张纸。 “这是...考卷?” “是...是吧?” “是啊!” 两张被贴在榜单旁的考卷,其上赫然也是那两个名字,且同述一题,正是惹半个青川议论的经义题目: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其中竞庭歌那张字迹方峻、笔力强劲,全不像女子书,放在一众被弥封的试卷里,纵使誊录官知道有女子在列,也绝难辨认得出。 ——为防舞弊,除了弥封考生姓名籍贯,试卷在呈至阅卷人那里前还有一次誊录,以防阅卷人认出相识考生的笔记或记号。 而这两张字迹迥异得厉害,显然是原卷。 近来关于此题的讨论,已经从“难还是易”升至“朝廷的意图”——也即如何拿此句结合时局,作不陈腐、有见地又能讨好要员尤其主君的文章。 一时人人趋前,驻足两卷下看,尤以竞庭歌那张下头围观者众,站得近的抢读头几句,没觉见地,倒为那一手朴厚灵动的魏碑所震。 “竟不知她还写得如此好字。”人群中有人小声。 他旁边的人不及赏字,忙忙往下看,越看眼中眸色越变,渐渐嘴也张开来,被灌入北国秋风。 更多人读到了中段,继续往下,直至尾句。 然后人人反应雷同,包括早先一心赏字那位。 喧杂渐止,原在读江城答卷的另一群察觉不对,亦挪过来伸脖子看。 喧杂彻底止。 以至于原本被人声淹没的秋风重呼呼起来,越刮越猛,刮翻了竞庭歌答卷的右下角。 纸张一角在风中扑簌簌,贡院里走出来一人,乃礼部司侍郎,该也是此回合评卷人之一,正襟立阶上,朗声道: “今会试诸题,经义一项最惹议论。榜上朱笔示名的二位,论其气、其理据、其辞采章句,堪入前五。然文章评断,以立意为先,此番对《礼运大同篇》之句的解读,又以这两人,最与诸君异。” 诸君都已阅过两人答卷,立意有些相似,只是江城隐晦,竞庭歌明晰。 何止相异。 简直大逆。 好事难出门,怪事传千里。苍梧放榜,同时放出两张登科士子的答卷,然后答卷被反复诵读,口口相传,一时大半青川,流言如沸。 “这般言辞,竟不治罪,还能登科?!” “选贤与能,原乃圣人原话,她不过将此道理,也套去了陛下身上——” “你不想活命了!她那篇文章我反复咀嚼,实在要诡辩,也有的可辩。倒是你这话说出来,十颗脑袋不够掉!” “如何诡辩?那些个理据,就差将‘现行君制该废’写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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